[外面遠處口哨聲。
萍(以手止之)不,妳不要嚷。(哨聲近,喜色)她,她來了,我聽見她!
大 什麽?
萍這是她的聲音,我們每次見面,是這樣的。
大 她在這兒?
萍 大概就在花園裏?
[萍開窗吹哨,應聲更近。
萍 (回頭,眼含著眼淚,笑)她來了!
[中門敲門聲。
萍(向大海)妳先暫時在旁邊屋子躲壹躲,她沒想到妳在這兒。我想她再受不得驚了。
[忙引大海至飯廳門,大海下。
外面的聲音 (低)萍!
萍(忙跑至中門)鳳兒!(開門)進來!
[四鳳由中門進,頭發散亂,衣服濕透,眼淚同雨水流在臉上,眼角黏著淋漓的
鬢發,衣裳貼著皮膚,雨後的寒冷逼著她發抖,她的牙齒上下地震戰著。她見萍如同失路的
孩子再見著母親呆呆地望著他。
四 萍!
萍 (感動地)鳳!
四 (膽怯地)沒有人兒?
萍(難過,憐憫地)沒有。(拉著她的手)
四 (放膽地)哦!萍!(抱著萍抽咽)
萍(如許久未見她)妳怎樣,妳怎樣會這樣?妳怎樣會找著我?(止不住地)妳怎樣進
來的?
四 我從小門偷進來的。
萍 鳳,妳的手冰涼,妳先換壹換衣服。
四 不,萍,(抽咽)讓我先看看妳。
萍(引她到沙發。坐在自己壹旁,熱烈地)妳,妳上哪兒去了,鳳?
四(看著他,含著眼淚微笑)萍,妳還在這兒,我好像隔了多年壹樣。
萍(順手拿起沙發上的壹條紫線毯給她圍上)我可憐的鳳兒,妳怎麽這樣傻,妳上哪兒
去了?我的傻孩子!
四(擦著眼淚,拉著萍的手,萍蹲在旁邊)我壹個人在雨裏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天
上打著雷,前面我只看見模模糊糊的壹片;我什麽都忘了,我像是聽見媽在喊我,可是我怕
,我拼命地跑,我想找著我們門口那壹條河跳。
萍 (緊握著四鳳的手)鳳!
四--可是不知怎麽繞來繞去我總找不著。
萍哦,鳳,我對不起妳,原諒我,是我叫妳這樣,妳原諒我,妳不要怨我。
四萍,我怎樣也不會怨妳的,我糊糊塗塗又碰到這兒,走到花園那電線桿底下,我忽然
想死了。我知道壹碰那根電線,我就可以什麽都忘了。我愛我的母親,我怕我剛才對她起誓
,我怕她說我這麽壹聲壞女兒,我情願不活著。可是,我剛要碰那根電線,我忽然看見妳窗
戶的燈,我想到妳在屋子裏。哦,萍,我突然覺得,我不能就這樣就死,我不能壹個人死,
我丟不了妳。我想起來,世界大得很,我們可以走,我們只要壹塊兒離開這兒。萍啊,妳-
-
萍 (沈重地)我們壹塊兒離開這兒?
四(急切地)就是這壹條路,萍,我現在已經沒有家,(辛酸地)哥哥恨死我,母親我
是沒有臉見的。我現在什麽都沒有,我沒有親戚,沒有朋友,我只有妳,萍(哀告地)妳明
天帶我去吧。
[半晌。
萍 (沈重地搖著頭)不,不--
四 (失望地)萍!
萍(望著她,沈重地)不,不--我們現在就走。
四 (不相信地)現在就走?
萍(憐惜地)嗯,我原來打算壹個人現在走,以後再來接妳,不過現在不必了。
四 (不信地)真的,壹塊兒走麽?
萍 嗯,真的。
四(狂喜地,扔下線毯,立起,親萍的手,壹面擦著眼淚)真的,真的,真的,萍,妳
是我的救星,妳是天底下頂好的人,妳是我--哦,我愛妳!(在他身上流淚)
萍(感動地,用手絹擦著眼淚)鳳,以後我們永遠在壹塊兒了,不分開了。
四(自慰地,在萍的懷裏)嗯,我們離開這兒了,不分開了。
萍(約束自己)好,鳳,走以前我們先見壹個人。見完他我們就走。
四 壹個人?
萍 妳哥哥。
四 哥哥?
萍 他找妳,他就在飯廳裏頭。
四(恐懼地)不,不,妳不要見他,他恨妳,他會害妳的。走吧,我們就走吧。
萍(安慰地)我已經見過他。--我們現在壹定要見他壹面,(不可挽回地)不然,我
們也走不了的。
四 (膽怯)可是,萍,妳--
[萍走到飯廳門口,開門。
萍(叫)魯大海!魯大海!--咦,他不在這兒,奇怪,也許從飯廳的門出去了。(望
四鳳)
四(走到萍面前,哀告地)萍,不要管他,我們走吧。(拉他向中門走)我們就這樣走
吧。
[四鳳拉萍至中門,中門開,魯媽與大海進。
[兩點鐘內魯媽的樣子另變了壹個人。聲音因為在雨裏叫喊哭號已經暗啞,眼皮
失望地向下垂,前額的皺紋很深地刻在面上,過度的刺激使她變成了呆滯,整個激成刻板的
痛苦的模型。她的衣服是像已經烘幹了壹部分,頭發還有些濕,鬢角淩亂地貼著濕的頭發。
她的手在顫,很小心走進來。
四 (驚慌)媽!(畏縮)
[略頓,魯媽哀憐地望著四鳳。
魯(伸出手向四鳳,哀痛地)鳳兒,來!
[四鳳跑至母親面前,跪下。
四 媽!(抱著母親的膝)
魯(撫摸四鳳的頭頂,痛惜地)孩子,我的可憐的孩子。
四(泣不成聲地)媽,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忘了妳的話了。
魯 (扶起四鳳)妳為什麽早不告訴我?
四(低頭)我疼您,媽,我怕,我不願意有壹點叫您不喜歡我,看不起我,我不敢告訴
您。
魯(沈痛地)這還是妳的媽太糊塗了,我早該想到的。(酸苦地,忽而)天,這誰又料
得到,天底下會有這種事,偏偏又叫我的孩子們遇著呢?哦,妳們媽的命太苦,妳們的命也
太苦了。
大(冷淡地)媽,我們走吧,四鳳先跟我們回去。--我已經跟他(指萍)商量好了,
他先走,以後他再接四鳳。
魯 (迷惑地)誰說的?誰說的?
大(冷冷地望著魯媽)媽,我知道您的意思,自然只有這麽辦。所以,周家的事我以後
也不提了,讓他們去吧。
魯 (迷惑,坐下)什麽?讓他們去?
萍(囁嚅)魯奶奶,請您相信我,我壹定好好地待她,我們現在決定就走。
魯(拉著四鳳的手,顫抖地)鳳,妳,妳要跟他走!
四(低頭,不得已緊握著魯媽的手)媽,我只好先離開您了。
魯 (忍不住)妳們不能夠在壹塊兒!
大 (奇怪地)媽您怎麽?
魯 (站起)不,不成!
四 (著急)媽!
魯(不顧她,拉著她的手)我們走吧。(向大海)妳出去叫壹輛洋車,四鳳大概走不動
了。我們走,趕快走。
四 (死命地退縮)媽,您不能這樣做。
魯不,不成!(呆滯地,單調地)走,走。
四(哀求)媽,您願意您的女兒急得要死在您的眼前麽?
萍(走向魯媽前)魯奶奶,我知道我對不起妳。不過我能盡我的力量補我的錯,現在事
情已經做到這壹步,妳--
大媽(不懂地)您這壹次,我可不明白了!
魯(不得已,嚴厲地)妳先去雇車去!(向四鳳)鳳兒,妳聽著,我情願妳沒有,我不
能叫妳跟他在壹塊兒。--走吧!
[大海剛至門口,四鳳喊壹聲。
四(喊)啊,媽,媽!(暈倒在母親懷裏)
魯 (抱著四鳳)我的孩子,妳--
萍 (急)她暈過去了。
[魯媽急按著她的前額,低聲喚“四鳳”,忍不住地泣下。
[萍向飯廳跑。
大不用去--不要緊,壹點涼水就好。她小時就這樣。
[萍拿涼水淋在她面上,四鳳漸醒,面呈死白色。
魯(拿涼水灌四鳳)鳳兒,好孩子。妳回來,妳回來。--我的苦命的孩子。
四(口漸張,眼睜開,喘出壹口氣)啊,媽!
魯(安慰地)孩子,妳不要怪媽心狠,媽的苦說不出。
四 (嘆出壹口氣)媽!
魯 什麽?鳳兒?
四 我,我不能告訴妳,萍!
萍 鳳,妳好點了沒有?
四萍,我,總是瞞著妳;也不肯告訴您(乞憐地望著魯媽)媽,您--
魯 什麽,孩子,快說。
四(抽咽)我,我--(放膽)我跟他現在已經有……(大哭)
魯(切迫地)怎麽,妳說妳有--(受到打擊,不動。)
萍(拉起四鳳的手)四鳳!怎麽,真的,妳--
四 (哭)嗯。
萍 (悲喜交集)什麽時候?什麽時候?
四 (低頭)大概已經三個月。
萍(快慰地)哦,四鳳,妳為什麽不告訴我,我,我的--
魯 (低聲)天哪!
萍(走向魯)魯奶奶,妳無論如何不要再固執哪,都是我錯:我求妳!(跪下)我求妳
放了她吧。我敢保我以後對得起她,對得起妳。
四(立起,走到魯媽面前跪下)媽,您可憐可憐我們,答應我們,讓我們走吧。
魯(不做聲,坐著,發癡)我是做夢。我的女兒,我自己生的女兒,三十年的功夫--
哦,天哪,(掩面哭,揮手)妳們走吧,我不認得妳們。(轉過頭去)
萍謝謝妳!(立起)我們走吧。鳳!(四鳳起)
魯 (回頭,不自主地)不,不能夠!
[四鳳又跪下。
四(哀求)媽,您,您是怎麽?我的心定了。不管他是富,是窮,不管他是誰,我是他
的了。我心裏第壹個許了他,我看見的只有他,媽,我現在到了這壹步:他到哪兒我也到哪
兒;他是什麽,我也跟他是什麽。媽,您難道不明白,我--
魯(指手令她不要向下說,苦痛地)孩子。
大媽,妹妹既是鬧到這樣,讓她去了也好。
萍(陰沈地)魯奶奶,您心裏要是壹定不放她,我們只好不順從您的話,自己走了。鳳
!
四 (搖頭)萍!(還望著魯媽)媽!
魯(沈重的悲傷,低聲)啊,天知道誰犯了罪,誰造這種孽!--他們都是可憐的孩子
,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麽。天哪!如果要罰,也罰在我壹個人身上;我壹個人有罪,我先走
錯了壹步。(傷心地)如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事情已經做了的,不必再怨這不公平的
天,人犯了壹次罪過,第二次也就自地跟著來。--(摸著四鳳的頭)他們是我的幹凈孩子
,他們應當好好地活著,享著福。冤孽是在我心裏頭,苦也應當我壹個人嘗。他們快活,誰
曉得就是罪過?他們年青,他們自己並沒有成心做了什麽錯。(立起,望著天)今天晚上,
是我讓他們壹塊兒走,這罪過我知道,可是罪過我現在替他們犯了;所有的罪孽都是我壹個
人惹的,我的兒女都是好孩子,心地幹凈的,那麽,天,真有了什麽,也就讓我壹個人擔待
吧。(回過頭)鳳兒,--
四(不安地)媽,您心裏難過,--我不明白您說的什麽。
魯(回轉頭。和藹地)沒有什麽。(微笑)妳起來,鳳兒,妳們壹塊兒走吧。
四(立起,感動地,抱著她的母親)媽!
萍去!(看表)不早了,還只有二十五分鐘,叫他們把汽車開出,來,走吧。
魯(沈靜地)不,妳們這次走,是在暗地裏走,不要驚動旁人。(向大海)大海,妳出
去叫車去,我要回去,妳送他們到車站。
大 嗯。
[大海由中門下。
魯(向四鳳哀婉地)過來,我的孩子,讓我好好地親壹親。(四鳳過來抱母;魯媽向萍
)妳也來,讓我也看妳壹下。(萍至前,低頭,魯望他擦眼淚)好!妳們走吧--我要妳們
兩個在未走以前答應我壹件事。
萍 您說吧。
魯 妳們不答應,我還是不要四鳳走的。
四 媽,您說吧,我答應。
魯(看他們兩人)妳們這次走,最好越走越遠,不要回頭,今天離開,妳們無論生死,
永遠也不許見我。
四 (難過)媽,那不--
萍(眼色,低聲)她現在很難過,才說這樣的話,過後,她就會好了的。
四 嗯,也好,--媽,那我們走吧。
[四鳳跪下,向魯媽叩頭,四鳳落淚,魯媽竭力忍著。
魯 (揮手)走吧!
萍我們從飯廳出去吧,飯廳裏還放著我幾件東西。
[三人--萍,四鳳,魯媽--走到飯廳門口,飯廳門開。繁漪走出,三人俱驚
視。
四 (失聲)太太!
繁(沈穩地)咦,妳們到哪兒去?外面還打著雷呢!
萍(向繁漪)怎麽妳壹個人在外面偷聽!
繁嗯,妳只我,還有人呢。(向飯廳上)出來呀,妳![沖由飯廳上,畏縮地。
四 (驚愕地)二少爺!
沖 (不安地)四鳳!
萍(不高興,向弟)弟弟,妳怎麽這樣不懂事?
沖(莫明其妙弟)媽叫我來的,我不知道妳們這是幹什麽。
繁 (冷冷地)現在妳就明白了。
萍 (焦燥,向繁漪)妳這是幹什麽?
繁(嘲弄地)我叫妳弟弟來跟妳們送行。
萍 (氣憤)妳真卑--
沖 哥哥!
萍弟弟,我對不起妳!--(突向繁漪)不過世界上沒有像妳這樣的母親!
沖 (迷惑地)媽,這是怎麽回事?
繁妳看哪!(向四鳳)四鳳,妳預備上哪兒去?
四 (囁嚅)我……我……
萍不要說壹句瞎話。告訴他們,挺起胸來告訴他們,說我們預備壹塊兒走。
沖(明白)什麽,四鳳,妳預備跟他壹塊兒走?
四 嗯,二少爺,我,我是--
沖 (半質問地)妳為什麽早不告訴我?
四我不是不告訴妳;我跟妳說過,叫妳不要找我,因為我--我已經不是個好女人。
萍(向四鳳)不,妳為什麽說自己不好?妳告訴他們!(指繁漪)告訴他們,說妳就要
嫁我!
沖 (略驚)四鳳,妳--
繁 (向沖)現在妳明白了。(沖低頭)
萍(突向繁漪,刻毒地)妳真沒有壹點心肝!壹以為妳的兒子會替--會破壞麽?弟弟
,妳說,妳現在有什麽意思,妳說,妳預備對我怎麽樣?說,哥哥都會原諒妳。
[繁漪跑到書房門口,喊。
繁沖兒,說呀!(半晌,急促)沖兒,妳為什麽不說話?妳為什麽妳抓著四鳳問?妳為
什麽不抓著妳哥哥說話呀?(又頓,眾人俱看沖,沖不語。)沖兒妳說呀,妳怎麽,妳難道
是個死人?啞巴?是個糊塗孩子?妳難道見著自己心上喜歡的人叫人搶去,壹點兒都不動氣
麽?
沖(擡頭,羊羔似的)不,不,,媽!(又望四鳳,低頭)只要四鳳願意,我沒有壹句
話可說。
萍(走到沖面前,拉著他的手)哦,我的好弟弟,我的明白弟弟!
沖(疑惑地,思考地)不,不,我忽然發現……我覺得……我好像並不是真愛四鳳;(
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鬧!
萍 (感激地)不過,弟弟--
沖(望著萍熱烈的神色,退縮地)不,妳把她帶走吧,只要妳好好地待她!
繁(整個消滅,失望)哦,妳呀!(忽然,氣憤)妳不是我的兒子;妳不是我的兒子;
妳不像我,妳--妳簡直是條死豬!
沖 (受侮地)媽!
萍 (驚)妳是怎麽回事!
繁(昏亂地)妳真沒有點男子氣,我要是妳,我就打了她,燒了她,殺了她。妳真是糊
塗蟲,沒有壹點生氣的。妳還是父親養的,妳父親的小綿羊。我看錯了妳--妳不是我的,
妳不是我的兒子。
萍(不平地)妳是沖弟弟的母親麽?妳這樣說話。
繁(痛苦地)萍,妳說,妳說出來;我不怕,我早已忘了我自己(向沖,半瘋狂地)妳
不要以為我是妳的母親,(高聲)妳的母親早死了,早叫妳父親壓死了,悶死了。現在我不
是妳的母親。她是見著周萍又活了的女人,(不顧壹切地)她也是要壹個男人真愛她,要真
真活著的女人!
沖 (心痛地)哦,媽。
萍(眼色向沖)她病了。(向繁漪)妳跟我上樓去吧!妳大概是該歇壹歇。
繁胡說!我沒有病,我沒有病,我神經上沒有壹點病。妳們不要以為我說胡話。(揩眼
淚,哀痛地)我忍了多少年了,我在這個死地方,監獄似的周公館,陪著壹個閻王十八年了
,我的心並沒有死;妳的父親只叫我生了沖兒,然而我的心,我這個人還是我的。(指萍)
就只有他才要了我整個的人,可是他現在不要我,又不要我了。
沖(痛極)媽,我最愛的媽,您這是怎麽回事?
萍 妳先不要管她,她在發瘋!
繁(激烈地)不要學妳的父親。沒有瘋--我這是沒有瘋!我要妳說,我要妳告訴他們
--這是我最後的壹口氣!
萍(狠狠地)妳叫我說甚麽?我看妳上樓睡去吧。
繁(冷笑)妳不要裝!妳告訴他們,我並不是妳的後母。
[大家俱驚,略頓。
沖 (無可奈何地)媽!
繁(不顧地)告訴他們,告訴四鳳,告訴她!
四 (忍不住)媽呀!(投入魯媽懷)
萍(望著弟弟,轉向繁漪)妳這是何苦!過去的事妳何必說呢?叫弟弟壹生不快活。
繁(失了母性,喊著)我沒有孩子,我沒有丈夫,我沒有家,我什麽都沒有,我只要妳
說:我--我是妳的。
萍(苦惱)哦,弟弟!妳看弟弟可憐的樣子,妳要是有壹點母親的心--
繁(報復地)妳現在也學會妳的父親了,妳這虛偽的東西,妳記著,是妳才欺騙了妳的
弟弟,是妳欺騙我,是妳才欺騙了妳的父親!
萍(憤怒)妳胡說,我沒有,我沒有欺騙他!父親是個好人,父親壹生是有道德的,(
繁漪冷笑)--(向四鳳)不要理她,她瘋了,我們走吧。
繁不用走,大門鎖了。妳父親就下來,我派人叫他來的。
魯 哦,太太!
萍 妳這是幹什麽?
繁(冷冷地)我要妳父親見見他將來的好媳婦再走。(喊)樸園,樸園……
沖 媽,您不要!
萍 (走到繁漪面前)瘋子,妳敢再喊!
[繁漪跑到書房門口,喊。
魯 (慌)四鳳,我們出去。
繁 不,他來了!
[樸園由書房進,大家俱不動,靜寂若死。
樸(在門口)妳叫什麽?妳還不上樓去睡?
繁 (倨傲地)我請妳見見妳的好親戚。
樸(見魯媽,四鳳在壹起,驚)啊,妳,妳,--妳們這是做什麽?
繁(拉四鳳向樸園)這是妳的媳婦,妳見見。(指著樸園向四鳳)叫他爸爸!(指著魯
媽向樸園)妳也認識認識這位老太太。
魯 太太!
繁萍,過來!當著妳父親,過來,跟這個媽叩頭。
萍 (難堪)爸爸,我,我--
樸(明白地)怎麽--(向魯媽)侍萍,妳到底還是回來了。
繁 (驚)什麽?
魯 (慌)不,不,您弄錯了。
樸(悔恨地)侍萍,我想妳也會回來的。
魯 不,不!(低頭)啊!天!
繁 (驚愕地)侍萍?什麽,她是侍萍?
樸(嗯。(煩厭地)繁,妳不必再故意地問我,她就是萍兒的母親,三十年前死了的。
繁 天哪!
[半晌。四鳳苦悶地叫了壹聲,看著她的母親,魯媽苦痛地低著頭。萍腦筋昏亂
,迷惑地望著父親同魯媽。這時繁漪漸漸移到周沖身邊,現在她突然發現壹個更悲慘的命運
,逐漸地使她同情萍,她覺出自己方才的瘋狂,這使她很快地恢復原來平常母親的情感。她
不自主地望著自己的沖兒。
樸(沈痛地)萍兒,妳過來。妳的生母並沒有死,她還在世上。
萍(半狂地)不是她!爸,您告訴我,不是她!
樸(嚴厲地)混帳!萍兒,不許胡說。她沒有什麽好身世,也是妳的母親。
萍 (痛苦萬分)哦,爸!
樸(尊嚴地)不要以為妳跟四鳳同母,覺得臉上不好看,妳就忘了人倫天性。
四 (向母)哦,媽!(痛苦地)
樸(沈重地)萍兒,妳原諒我。我壹生就做錯了這壹件事。我萬沒有想到她今天還在,
今天找到這兒。我想這只能說是天命。(向魯媽嘆口氣)我老了,剛才我叫妳走,我很後悔
,我預備寄給妳兩萬塊錢。現在妳既然來了,我想萍兒是個孝順孩子,他會好好地侍奉妳。
我對不起妳的地方,他會補上的。
萍 (向魯媽)您--您是我的--
魯 (不自主地)萍--(回頭抽咽)
樸跪下,萍兒!不要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這是妳的生母。
四 (昏亂地)媽,這不會是真的。
魯 (不語,抽咽)
繁(轉向萍,悔恨地)萍,我,我萬想不到是--是這樣,萍--
萍(怪笑,向樸)父親!(怪笑,向魯媽)母親!(看四鳳,指她)妳--
四(與萍相視怪笑,忽然忍不住)啊,天!(由中門跑下,萍撲在沙發上,魯媽死氣沈
沈地立著。)
繁(急喊)四鳳!四鳳!(轉向沖)沖兒,她的樣子不大對,妳趕快出去看她。
[沖由中門下,喊四鳳。
樸 (至萍前)萍兒,這是怎麽回事?
萍(突然)爸,妳不該生我!(跑,由飯廳下)。
[遠處聽見四鳳的慘叫聲,沖狂呼四鳳,過後沖也發出慘叫。
魯 四鳳,妳怎麽啦!
(同時叫)
繁 我的孩子,我的沖兒!
[二人同由中門跑出。
樸(急走至窗前拉開窗幕,顫聲)怎麽?怎麽?
[仆由中門跑上。
仆 (喘)老爺!
樸 快說,怎麽啦?
仆 (急不成聲)四鳳……死了……
樸 (急)二少爺呢?
仆 也……也死了。
樸 (顫聲)不,不,怎……麽?
仆四鳳碰著那條走電的電線。二少爺不知道,趕緊拉了壹把,兩個人壹塊兒中電死了。
樸(幾暈)這不會。這,這,--這不能夠,這不能夠!
[樸園與仆人跑下。
[萍由飯廳出,顏色蒼白,但是神氣沈靜的。他走到那張放著魯大海的手槍的桌
前,抽開抽屜,取出手槍,手微顫,慢慢走進右邊書房。
[外面人聲嘈亂,哭聲,吵聲,混成壹片。魯媽由中門上,臉更呆滯,如石膏人
像。老仆人跟在後面,拿著電筒。
[魯媽壹聲不響地立在臺中。
老仆(安慰地)老太太,您別發呆!這不成,您得哭,您得好好哭壹場。
魯 (無神地)我哭不出來!
老仆這是天意,沒有法子。--可是您自己得哭。
魯 不,我想靜壹靜。(呆立)
[中門大開,許多仆人圍著繁漪,繁漪不知是在哭在笑。
仆 (在外面)進去吧,太太,別看哪。
繁(為人擁至中門,倚門怪笑)沖兒,妳這麽張著嘴?妳的樣子怎麽直對我笑?--沖
兒,妳這個糊塗孩子。
樸(走在中門中,眼淚在面上)繁漪,進來!我的手發木,妳也別看了。
老仆太太,進來吧。人已經叫電火燒焦了,沒有法子辦了。
繁(進來,幹哭)沖兒,我的好孩子。剛才還是好好的,妳怎麽會死,妳怎麽會死得這
樣慘?(呆立)
樸 (已進來)妳要靜壹靜。(擦眼淚)
繁(狂笑)沖兒,妳該死,該死!妳有了這樣的母親,妳該死。
[外面仆人與魯大海打架聲。
樸 這是誰?誰在這時候打架。
[老仆下問,立時令壹仆人上。
樸 外面是怎麽回事?
仆今天早上那個魯大海,他這時又來了,跟我們打架。
樸 叫他進來!
仆老爺,他連踢帶打地傷了我們好幾個,他已經從小門跑了。
樸 跑了?
仆 是,老爺。
樸(略頓,忽然)追他去,跟我追他去。
仆 是,老爺。
[仆人壹齊下。屋中只有樸園,魯媽,繁漪三人。
樸(哀傷地)我丟了壹個兒子,不能再丟第二個了。(三人都坐下來)
魯都去吧!讓她去了也好,我知道這孩子。她恨妳,我知道她不會回來見妳的。
樸(寂靜,自己覺得奇怪)年青的反而走到我們前頭了,現在就剩下我們這些老--(
忽然)萍兒呢?大少爺呢?萍兒,萍兒!(無人應)來人呀!來人!(無人應)妳們跟我找
呀,我的大兒子呢?
[書房槍聲,屋內死壹般的靜默。
繁(忽然)啊!(跑下書房,樸園呆立不動,立時繁漪狂喊跑出)他……他……
樸 他……他……
[樸園與繁漪壹同跑下,進書房。
[魯媽立起,向書房顫躓了兩步,至臺中,漸向下倒,跪在地上,如序幕結尾老婦人倒下的樣子。
[舞臺漸暗,奏序幕之音樂(High Mass -Bach)若在遠處奏起,至完全黑暗時最響,與序幕末尾音樂聲同。幕落,即開,接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