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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班的最後壹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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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

當臺北市的鬧區西門盯壹帶華燈四起的時分,夜巴黎舞廳的樓梯上便響起了壹陣雜

沓的高跟鞋聲,由金大班領隊,身後跟著十來個打扮得衣履風流的舞娘,綽綽約約的登

上了舞廳的二樓來,才到樓門口,金大班便看見夜巴黎的經理童得懷由裏面竄了出來,

壹臉急得焦黃,搓手搓腳的朝她嚷道:

“金大班,妳們壹餐飯下來,天都快亮嘍。客人們等不住,有幾位早走掉啦……

“呦,急什麽?這不都來了嗎?”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小姐們孝敬我,各各爭

著和我喝雙杯,我敢不生受她們的嗎?”金大班穿了壹件黑沙金絲相間的緊身旗袍,壹

個大道士髻梳得烏光水華的高聳在頭頂上;耳墜,項鏈,手串,發針,金碧輝煌的掛滿

了壹身,她臉上早已酒意盎然,連眼皮蓋都泛了紅。

“妳們鬧酒我還管得著嗎?夜巴黎的生意總還得做呀!”童經理猶自不停的埋怨著。

金大班聽見了這句話,且在舞廳們口煞住了腳,讓那群唧唧呱呱的舞娘魚貫而入走

進了舞廳後,她才壹只手撐在門柱上,把她那只鱷魚皮包往肩上壹搭,壹眼便睨住了童

經理,臉上似笑非笑的開言道:“童大經理,妳這壹籮筐話是頂真說的呢,還是鬧著玩,

若是鬧著玩了,便罷了,若是認真起來,今天夜晚我倒要和妳把這筆帳給算算,妳們夜

巴黎還要做生意嗎?。

金大班打鼻子眼裏冷笑了壹聲,“莫怪我講句居功的話:這五六年來,夜巴黎不靠

了我玉觀音金兆麗這塊老牌子,就撐得起今天這個場面了?華都的臺柱小如意筱紅美是

誰給挖來的?華僑那對姐妹花綠牡丹粉牡丹難道又是妳童大經理搬來的嗎?天天來報到

的這起大頭裏,少說些也有壹半是我的老相識,人家來夜巴黎花鈔票,倒是捧妳童某人

的場來的呢!再說,我的薪水,妳們只算到昨天,今天最後壹夜,我來,是人情,不來,

是本份,我說句妳不愛聽的話:我金兆麗在上海百樂門下海的時候,只怕妳童某人連舞

廳門檻還沒跨過呢,舞場裏的規矩,那裏就用得著妳這位夜巴黎的大經理來教導了?。

金大班連珠炮般似的把這番話抖了出來,也不等童經理答腔,逕自把舞廳那扇玻璃

們壹摔開,壹雙三寸高的高跟鞋跺得通天價響,搖搖擺擺便走了進去,才壹開們,便有

幾處客人朝她搖著手壹疊聲的”金大班〃叫了起來,金大班也沒看清誰是誰,先把嘴壹

咧,壹只鱷魚皮皮包在空中亂揮了兩下,便向畫妝室裏溜了進去。

娘個冬采!金大班走進化妝室把手皮包豁瑯壹聲摔到了化妝臺上,壹屁股便坐在壹

面大化妝鏡前,狠狠的啐了壹口,好個沒見過世面的赤佬!左壹個夜巴黎,右壹個夜巴

黎,說起來不好聽,百樂門裏那間廁所只怕比夜巴璃的舞池還寬敞些呢,童得懷那付嘴

臉在百樂門掏糞坑未必有他的份,金大班打開了壹瓶巴黎之夜,往頭上身上先亂灑了壹

陣,然後對著那面鏡子壹面端詳著發起楞來,真正黴頭觸足,眼看明天就要做老板娘了,

還要受這種爛汙癟三壹頓烏氣,金大班禁不住搖著頭頗帶感嘆的余了壹口氣,在風月場

中打了二十年的滾,才找到個戶頭,也就算她金兆麗少了點能耐了,當年百樂門的丁香

美人任黛黛下嫁棉紗大王潘老頭兒潘金榮的時候,她還刻薄過人家:我們細丁香好本事,

釣到了壹頭千年大金龜,其實潘老頭兒在她金兆麗身上不知下過多少功夫,花的錢恐怕

金山都打得起壹座了,那時嫌人家老,又嫌人家有狐臭,才壹腳踢給了任黛黛。她曾對

那些姐妹淘誇下海口:我才沒有妳們那樣餓嫁,個個去捧棺材板。可是那天在臺北碰到

任黛黛,坐在他男人開的那個富春樓綢緞莊裏,風風光光,赫然是老板娘的模樣。壹個

細丁相發福得兩只膀子上的肥肉吊到了櫃臺上,搖著柄檀香扇,對她說道:玉觀音,妳

這位觀音大士還在苦海裏普渡眾生嗎?她還能說什麽?只得牙癢癢的讓那個刁婦把便宜

撈了回去。多走了二十年的遠路,如此子下場,也就算不得什麽轟烈了。只有像筱紅美

她們那種眼淺的小婊子才會捧著杯酒來對她說:到底我們大解是領班,先中頭采。陳老

板,少說些,也有兩巴掌吧?剛才在狀元樓,夜巴黎裏那壹起小娼婦,個個眼紅得要吊

下口水來了似的,把個陳榮發不知說成了什麽稀罕物兒了。也難怪,那起小娼婦那裏見

過從前那種日子?那種架勢?當年在上海,拜倒她玉觀音裙下,像陳榮發那點根基的人,

扳起腳指頭來還數不完呢!兩個巴掌是沒有的事,她老早托人在新加坡聽得清清處處了:

壹個小橡膠廠,兩棟老房子,前房老婆的兒女也早分了家。她私自估了壹下,三四百萬

的家當總還少不了。這且不說,試了他這個把月,除了年紀大些,頂上無毛,出手有點

嘔爬,卻也還是個實心人,那種臺山下出來的,在南洋苦了壹輩子,怎能怪他把錢看得

天那麽大?可是陽明山莊那棟八十萬的別墅,壹買下來,就過到了她金兆麗的名下,這

麽個土佬兒,竟也肯為她壹擲千金,也就十分難為他了……

至於年紀哩,金大班湊近了那面大畫妝鏡,把嘴巴使勁壹咧,她那張塗得濃脂艷粉

的臉蛋兒,眼角子上突然現出了幾把魚尾巴來。四十歲的女人,還由得擬理論別人的年

紀嗎?饒著像陳榮發那麽個六十大幾的老頭兒,她還不知在他身上做了多少手腳呢。

這個把月來,在宜香美容院就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拉面皮,扯眉毛——臉上就沒

剩下壹塊肉沒受過罪。每次和陳老頭兒出去的時候,竟像是披枷帶鎖,上法場似的,勒

肚子束腰,假屁股假奶,大七月天裏,綁得那壹身的家私——金大班在小肚子上猛抓了

兩下——發得她壹肚子成餅成餅的熱痱子,奇癢難耐。這還在其次,當陳老頭兒沒頭沒

臉問她貴庚幾何的當兒,她還不得不裝出壹付小娘姨的腔調,矯情的捏起鼻子反問他:

妳猜?三十歲!娘個冬采!只有男人才瞎了眼睛。金大班不由得噗嗤的笑出了聲音來。

哄他三十五,他竟嚇得嘴巴張起茶杯口那麽打大,好像撞見了鬼似的。

瞧他那付模樣,大概除了他那個種田的黃臉婆,壹輩子也沒近過別的女人,來到臺

北壹見到她,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無可無不可的。可是憑他怎樣,到底年紀壹大把了,

金大班把腰壹挺,壹雙奶子便高高的聳了起來。收拾這麽個老頭兒,只怕連手指頭兒也

不必翹壹下哩。

金大班打開了她的皮包,掏出了壹盒美國駱駝牌香煙點上了壹枝,狠狠的抽了兩口,

才對著鏡子若有所誤的點了壹下頭,難怪她從前那些姐妹淘個個都去捧塊棺材板,原來

卻也有這等好處,省卻了多少麻煩。年紀輕點的男人,哪裏肯安這麽個份?那次秦雄下

船回來,不鬧得她周身發疼的?她老老實實告訴過他:她是四十靠邊的人了,比他大六

七歲呢,哪裏還有精神來和他窮糾纏?偏他娘的,秦雄說他就喜歡比他年紀大的女人,

解事體,懂溫存。他到底要什麽?要個媽嗎?秦雄倒是對她說過:他從小便死了娘,在

海上漂泊了壹輩子也沒給人疼過。說實話,他待她那份真也比對親娘還要孝敬。哪怕他

跑到世界哪個角落頭,總要寄些玩意兒回來給她——-香港的開什毛衣,日本的和服繡

花睡袍,泰國的絲綢,羅羅唆唆,從來沒斷過,而且壹個禮拜壹封信,密密匝匝十幾張

信紙,也不知是從什麽尺牘抄下來的:“兆麗吾愛”——沒的肉麻!他本人倒是個癡心

漢子,只是不大會表情罷了。有壹次,他回來,喝了點酒,壹把抱住她,痛哭流涕。壹

個彪形大漢,竟倒在她懷中哭得像個小兒似的。為了什麽呢?原來他在日本壹時寂寞,

去睡了壹個日本婆,他覺得對不起她,心裏難過。

這真正從何說起?他把她當成什麽了?還是個十來歲的女學生生?頭壹次談戀愛嗎?

他興沖沖的掏出他的銀行存摺給她看,他已經攢了七萬塊錢了,再等五年——五年,我

的娘--等他在船再做五年大副,他就回臺北來,買房子討她做老婆。

她對他苦笑了壹下,沒有告訴他,她在百樂門走紅的時候,壹夜轉出來的臺子錢恐

怕還不止那點。五年——再過五年她都好做他的祖奶奶了。要是十年前,——金大班又

猛吸了壹口煙,頗帶惆悵的思量道——要是十年前她碰到像秦雄那麽個癡心漢子,也許

她真的就嫁了。十年前她金銀財寶還壹大堆,那時她也存心在找壹個對她真心真意的人。

上壹次秦雄出海,她壹時興起,到基隆去送他上船,碼頭上站滿了那些船員的女人,

船走了,壹個個淚眼汪汪,望著海水都掉了魂似的。她心中不由得倒抽了壹口氣,這次

她下嫁陳榮發,秦雄那兒她連信也沒去壹封,秦雄不能怨她絕情,她還能像那些女人那

樣等掉了魂去嗎?四十歲的女人不能等。四十歲的女人沒有功夫談戀愛,四十歲的女人

——連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那麽,四十歲的女人到底要什麽呢?金大班把壹截香

煙屁股按熄在煙缸裏,思索了片刻,突然她擡起頭來,對著鏡子歹惡的笑了起來,她要

壹個像任黛黛那樣的綢緞莊,當然要比她那個大壹倍,就開在她富春樓的正對面,先把

價錢殺個八成,讓那個貧嘴薄舌的刁婦也嘗嘗厲害,知道我玉觀音金兆麗不是隨便招惹

得的。

“大姐——-。

化妝室的門打開了,壹個年輕的舞娘走了進來,向金大班叫道。金大班正在用粉撲

撲著面,她並沒有回過頭去,從鏡子裏,她看見那是朱鳳。半年前朱鳳才從苗栗到臺北,

她原來是個采茶娘,老子是酒鬼,後娘又不容,逼了出來。剛來夜巴黎,朱鳳穿上高跟

鞋,竟像踩高蹺似的。不到壹個禮拜,便把客人得罪了。

童得懷劈頭壹陣臭罵,當場就要趕出去,金大班看見朱鳳嚇得抖索索,縮在壹角,

像只小兔子似的,話都說不出來,她實在憎惡童得壞那付窮兇極惡的模樣,壹賭氣,便

把朱鳳截了下來。他對童得懷拍起胸口說過:壹個月內,朱鳳紅不起來,薪水由她金兆

麗來賠。她在朱鳳身上確實費了壹番心思,舞場裏的十八班舞藝她都壹壹傳授了給她,

而且還百般替她拉攏客人。朱鳳也還爭氣,半年下來,雖然輪不上頭牌,壹晚上卻也有

十來張轉臺票子了。

“怎麽了,紅舞女?今晚轉了幾張臺子了?”金大班看見朱鳳進來,黯然坐在她身

邊,沒有作聲,便逗她問道。剛才在狀元樓的酒席上,朱鳳壹句話也沒說,眼皮蓋壹直

紅紅的,金大班道,朱鳳平日依賴她慣了,這壹走,自然有些慌張。

“大姐——-。

朱鳳隔了半晌有顫聲叫道。金大班這才查覺朱鳳的神色有異,她趕緊轉過身,朝著

朱鳳身身上,狠狠的打量了壹下,煞那間,她晃然大悟起來。

“遭了毒手了吧?”金大班冷冷問道。

近兩三個月,有壹個在臺灣大學念書的香港僑生,夜夜來捧朱鳳的場,那個小廣仔

長得也頗風流。金大班冷眼看去,朱鳳竟是十分動心的樣子,她三番四次警告過她:闊

大少跑舞場,是玩票,認真起來,吃虧的總還是舞女。朱鳳壹直笑著,沒有承認,原來

卻瞞著她幹下了風流的勾當,金大班朝著朱鳳的肚子盯了壹眼,難怪這個小娼婦勒了肚

子也要現原形了。

“人呢?〃“回香港去了,”朱鳳低下了頭,吞吞吐吐地答道。

“留下了東西了沒有?”金大班又追逼了壹句,朱鳳使勁的搖了幾下頭,沒有作聲。

金大班突然覺得壹腔怒火給勾了起來,這種沒耳性的小婊子,自然是讓人家吃的了,她

倒不是為朱鳳可惜,她是為著自己花在朱鳳身上那番心血白白糟蹋了。實在氣不忿。好

不容易,把這麽個鄉下土豆兒脫胎換骨,調理得水蔥似的,眼看著就要大紅大紫起來了。

連萬國的陳胖婆兒陳大班都跑來向她打聽朱鳳的身價。

她拉起朱鳳的耳朵,咬著牙齒對她說:再忍壹下,妳出頭的日子就到了,玩是玩,

耍是耍。貨腰娘第壹大忌是讓人家睡大肚皮。舞客裏哪個不是狼心狗肺?那怕妳紅遍了

半邊天,壹知道妳給人睡壞了,壹個個都捏起鼻子鬼壹樣的跑了。就好像妳身上沾了雞

屎似的。

“哦——-”金大班冷笑了壹下,把個粉撲往臺上猛壹砸,說道:“妳倒大方!人

家把妳睡大了肚子,拍拍屁股溜了,妳連他鳥毛也沒拽抓住半根!。

“他說他回香港壹找到事,就匯錢來,”朱鳳低著頭,兩手搓弄著手絹子,開始嚶

嚶的啜泣起來。

“妳還在做妳娘的春秋大夢呢!”金大班霍然立了起來,走到朱鳳身邊,狠狠啐了

壹口,“妳明明把條大魚放走了,還抓得回來?既沒有捉男人的本事,褲腰代就該紮緊

些呀。現在讓人家種下了禍根子,跑來這裏壹把鼻涕,壹把眼淚——那壹點叫我瞧的上?

平時我教妳的話都聽到那裏去了?那個小王八想開溜嗎?廁所裏的來沙水妳不會捧起來

當著他灌下去?”金大班擂近了朱鳳的耳根子喝問道。

“那種東西——-”朱鳳往後閃了壹下,嘴唇哆索起來,“怕痛呵——-,。

“哦——怕痛呢!”金大班這下再也耐不住了,她壹手扳起了朱鳳的下巴,壹手便

截到她眉心上,“怕痛?怕痛為什麽不滾回妳苗栗家裏當小姐去?要來這種地方讓人家

摟腰摸屁股?怕痛?到街上去賣家夥的日子都有妳的份呢!”朱鳳雙手掩起面,失聲痛

哭起來。金大班也不去理睬她,逕自點了根香煙猛抽起來,她在室內踱了兩轉,然後突

然走到朱鳳面前,對她說道:“妳明天到我那裏來,我帶妳去把妳肚子裏那塊東西打掉……

“啊——-”朱鳳擡頭驚叫了壹聲。

金大班看見她死命的用雙手把她那微微隆起的肚子互護住,壹臉抽搐著,白的像張

紙壹樣。金大班不由得楞住了,她站在朱鳳面前,默默的端詳著她,它看見朱鳳那雙眼

睛兇光閃閃,竟充滿了怨毒,好像壹只剛賴抱的小母雞準備和偷她雞蛋的人拼了命似的,

她愛上他了,金大班暗暗嘆惜道,要是這個小表子真的愛上了那個小王八,那就沒法兒

了。這起還沒嘗過人生三昧的小娼婦們,憑妳說爛了舌頭,她們未必聽的入耳。連她自

己那壹次呢,她替月如懷了孕,姆媽和阿哥壹個人揪住她壹只膀子,要把她扛出去打胎。

她捧住肚子滿地打滾,對他們搶天哭地的哭道:要除掉她肚子裏那塊肉嗎?除非先拿條

繩子來把她勒死。

姆媽好狠心,倒底在面裏暗下了壹把藥,把個已經成了型的男胎給打了下來。壹輩

子,只有那壹次,她真的萌了短見:吞金,上吊,吃老鼠藥,跳蘇州河——偏他娘的,

總也死不去。姆媽天天勸她:阿媛,妳是聰明人,人家官家大少,獨兒獨子,哪裏肯讓

妳毀了前程去?妳們這種賣腰的,日後拖著個無父無姓的野種,誰要妳?姆媽的話也不

能說沒有道理,自從月如那個大官老子,派了幾個衛士來,把月如從他們徐家匯那間小

巢裏綁走了以後,她就知道,今生今世,休想再見他那個小愛人的面了。不過那時她還

年輕,壹樣也有許多傻念頭。她要替她那個學生愛人生壹個兒子,壹輩子守住那個小孽

障,哪怕街頭討飯也是心幹情願的。難道賣腰的就不是人嗎?那顆心也壹樣是肉做的呢。

何況又是很標致的大學生?像朱鳳這種剛下海的雛兒,有幾個守得住的?“拿去吧,”

金大班把右手無名指上壹只壹克拉半的火油大鉆戒卸了下來,擲到了朱鳳懷裏,“值得

五百美金,夠妳和妳肚子裏那個小孽種過個壹年半載了。生了下來,妳也不必回到這個

地方來。這口飯,不是妳吃的下的……

金大班說著便把化妝室的門壹摔開,朱鳳追在後面叫了幾聲她也沒答理,逕自跺著

高跟鞋便搖了出去。外面舞池子裏早擠滿了人,霧壹般的冷氣中,閃著紅紅綠綠的燈光,

樂隊正在敲打得十分熱鬧,舞池中壹隊隊都像扭股糖兒似的粘在了壹起搖來晃去。金大

班走過壹個臺子,壹把便讓壹個舞客撈住了,她回頭看時,原來卻是大華紡織廠的董事

長周富瑞,專來捧小如意筱紅美的。

“金大班,求求妳做件好事。紅美今夜的脾氣不太好,恐怕要勞動妳去請請才肯轉

過來,”周富瑞死捏住金大班的膀子,壹臉焦灼的說道。

“那也要看妳周董事長怎麽請我呢,”金大班笑道。

“妳和陳老板的喜事——十桌酒席,怎樣?。

“閑話壹句!”金大班伸出手來和周富瑞重重握了壹下,便搖到了筱紅美那邊,在

她身邊坐下,對她悄悄說道:“轉完這壹桌,過去吧。人家已經等掉魂了……

“管他呢,”筱紅美正在和桌子上幾個客人調笑,她頭也不回就駁道“他的鈔票又

比別人的多值幾文嗎?妳去跟他說:新加坡的蒙娜正在等他去吃消夜呢!。

“哦,原來是打翻了醋罐子,”金大班冷笑道。

“呸。他也配?”小紅美尖起鼻子冷笑了壹聲。金大班湊近筱紅美耳多對她說道:

“看在大姐臉上,人家要送我十臺酒席呢……

“原來妳和他暗地裏勾上了,”筱紅美轉過頭來笑道,“幹麻妳不去陪他?”金大

班且不答腔,匕斜了眼睛瞧著筱紅美,壹把兩只手便抓到了筱紅美的奶子上,嚇得筱紅

美雞貓子鬼叫亂躲起來,惹得桌上的客人都笑了。筱紅美忙討了饒,和金大班咬耳說道:

“那麽妳要對那個姓周的講明白,他今夜完全沾了妳的光,我可是沒有放饒他。妳金大

姐是過來人,〃打鐵趁熱〃這句話不會不懂,等到涼了,那塊鐵還頒的動嗎?。

金大班倚在舞池邊的壹根柱子上,壹面用牙簽剔著牙齒,壹面看著小如意筱紅美妖

妖嬈嬈的便走到了周富瑞那邊桌子去了。筱紅美穿了壹件石榴紅的透空紗旗袍,兩筒雪

白滾圓的膀子連肩帶臂肉顫顫的便露在外面,那壹身的風情,別說男人見了要起火,就

是女人也得動三分心呢。何況她又是頭壹等難纏的刁婦,心黑手辣,耍了這些年,就沒

見過她栽過壹次筋鬥。那個姓周的,在她身上少說也貼了十把二十萬了,還不知道連她

的騷舐著了沒有?這才是做頭牌舞女的材料,金大班心中暗暗贊嘆道,朱鳳那塊軟軟皮

糖只有替她拾鞋子的份。雖然說筱紅美比起她玉觀音金兆麗在上海百樂門時代的那種風

頭,還差了壹大截,可是臺北這壹些舞廳裏論起來,她筱如意也是個拔尖貨了。

當年數遍了上海十裏洋場,大概只有米高梅五虎將中的老大吳喜奎還能和她唱個對

臺。人家說她們兩人是九天瑤女白虎星轉世,來到黃浦灘頭擾亂人間的可是她偏偏就和

吳喜奎那只母大蟲結成了小姐妹,兩個人晚上轉完臺子便到惠而康去吃炸子雞,對扳著

指頭來教量,那個大頭耍得多,耍得狠,耍得漂亮。傷風敗德的事,那幾年還真幹了不

少,不曉得害了多少人,為著她玉觀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後來吳喜奎抽身的早,不

聲不響便嫁了個生意人,她那時還直納悶,覺得冷清了許多。來到臺北,她到中和鄉去

看吳喜奎。沒料到當年那只張牙舞爪的母大蟲,竟改頭換面,成了個大佛婆。吳喜奎家

中設了個大佛堂,裏面供了兩尊翡翠羅漢。他家裏人說她終年吃素念經,連半步佛堂都

不肯出。吳喜奎見了她,眼睛也不擡壹下,搖著個頭,嘆道:嘖嘖,阿麗,儂還在那種

地方惹是非不。聽得她不由得心中壹寒。

到底還是她們乖覺,壹個個鬼趕似的都嫁了人,成了正果,只剩下她玉關音孤鬼壹

個,在那孽海裏東飄西飄,壹蹉跎便是二十年。偏她娘的,她又沒有吳喜奎那種慧根。

西天是別想上了,難道她也去學吳喜奎起個佛堂,裏面真的去供尊玉觀音不成?作了壹

輩子的孽,沒的玷辱了那些菩薩老爺!她是橫了心了,等到兩足壹伸,便到那十八層地

獄去嘗嘗那上刀山下油鍋的滋味去。

“金大班——。

金大班轉過頭去,她看見原來靠進樂隊那邊有壹臺桌子上,來了壹群小夥子,正在

向她招手亂嚷,金大班認得那是壹群在洋機關做事的浮滑少年,身上有兩文,壹個個骨

子子裏都在透著騷氣。金大班照例也壹咧嘴,風風標標的便搖了過去。

“金大班”壹個叫小蔡的壹把將金大班的手捏住笑嘻嘻的對她說道:“妳明天要做

老板娘了,我們小馬說他還沒吃著妳燉的雞呢。”說著桌上那群小夥子都怪笑了起來。

“是嗎?”金大班笑盈盈的答道,壹屁股便坐到了小蔡兩只大腿之間,使勁地磨了

兩下,壹只手勾到小蔡脖子上,說道:“我還沒宰妳這頭小童子雞,那裏來的雞燉給他

吃?”說著她另壹只手暗伸下去在小蔡大腿上狠命壹捏,捏得小蔡尖叫了起來。正當小

蔡兩只手要不規舉的時候,金大班霍然跳起身來,推開他笑道:“別跟我胡鬧,妳們的

老相好來了,沒的教她們笑我〃老牛吃嫩草〃……

說著幾個轉臺子的舞女已經過來了,壹個照面便讓那群群小夥子摟到了舞池中,貼

面婆娑起來。

“餵,小白臉,妳的老相好呢?。

金大班正要走開的時候,卻發現座上還有壹個年青男人沒有招人伴舞。

“我不大會跳,我是來看他們的,”那個年青男人囁嚅的答道。

金大班不由得煞住了腳,朝它上下打量了壹下,也不過是個二十上下的小夥子,恐

怕還是個在大學裏念書的學生,穿戴得倒十分整齊,壹套沙市井的淺灰西裝,配著根紅

條子的領帶,清清爽爽的,周身都露著怯態,壹望便知是頭壹次到舞場來打野的嫩角色。

金大班向他伸出了手,笑盈盈的說道:“我們這裏不許白看的,今晚我來倒貼妳吧……

說著金大班便把那個扭怩的年青男人拉到了舞池裏去。樂隊正在奏著“小親親”,

是壹支慢四步。臺上綠牡丹紅牡丹兩姐妹穿得壹紅壹綠,互相摟著腰,妖妖嬈嬈的在唱

著:“妳呀妳是我的小親親,為什麽妳總對我冷冰冰?。

金大班借著舞池邊的燈柱,微仰著頭,端詳起那個年青的男人來。她發覺原來他竟

長得眉清目秀,趣青的須毛都還沒有長老,頭上的長發梳得十分妥貼,透著壹陣陣貝林

的甜香。

他並不敢貼近她的身體,只稍稍摟著她的腰肢,生硬的走著。走了幾步,便踢到了

他的高跟鞋上,他惶恐的擡起頭,靦腆的對她笑著,壹直含糊的對她說著對不起,雪白

的臉上壹下子通紅了起來。金大班對他笑了壹下,很感興味的瞅著他,大概只有第壹次

到舞場來的嫩角色才會臉紅,到舞場來尋歡竟也會臉紅——-大概她就是愛上了會臉紅

的男人,

那晚月如第壹次到百樂門去,和她跳舞的時候,羞的連頭都都不擡起來,臉上壹陣

又壹陣的泛著紅暈。當晚她便把他帶回了家裏去,當她發覺他還是壹個童男子的時候,

她把他的頭緊緊的摟進她的懷裏,貼在她赤裸的胸房上,兩行熱淚,突地湧下來。那時

她心中充滿了感激和疼憐,得到了那樣壹個羞赧的男人的童貞,壹霎那,她覺得她在別

的男人身上所受的的玷辱和褻瀆都隨著她的淚水流走了壹般。她壹向都覺得男人的身體

又臟又醜又臭,她和許多男人同過床,每次她都是偏過頭去,把眼睛緊緊閉上的。可是

那晚當月如熟睡了以後,她爬了起來,跪在床邊,借著月光,癡癡的看著床上那個赤裸

的男人。

月光照到了他青白的胸膛和纖細的腰肢上,她好像第壹次真正的看到了壹個赤裸的

男體壹般,那壹刻她才了悟原來壹個女人對壹個男人的肉體,竟也會那樣發狂般的癡戀

起來的。當她把滾熱的面腮輕輕的偎到月如冰涼的腳背上時,她又禁不住默默的哭泣起

來了。

“這個舞我不會跳了,”那個年青的男人說道。他停了下來,尷尬的望著金大班,

樂隊剛換了壹支曲子。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終於溫柔的笑了起來,說道:“不要緊,這是三步,最容易,

妳跟著我,我來替妳數拍子……

說完她便把那個年青的男人摟進了懷裏,面腮貼近了他的耳朵,輕輕的,柔柔的數

著:

壹二三——壹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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