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切為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斷代的企圖都必然導致這樣的結果：論者把兩者分割的疆界往上推。人們發現，距今很遠的中世紀的形式和運動已經打上了文藝復興的印記；為了使"文藝復興"這個術語能涵蓋壹切現象，它已經被過度使用，並失去了強大的表現力。反過來看情況也是這樣。吸收文藝復興精神而沒有先入之見的人發現，文藝復興裏的中世紀成分比理論上願意承認的成分多。
正如所有的美術門類裏都有大量文藝復興的成分壹樣，阿裏奧斯托、拉伯雷、納瓦拉的瑪格麗特、卡斯第裏歐尼等筆下的文字也有許多文藝復興的成分。然而對我們今人而言，中世紀和文藝復興的反差仍然存在：在這兩個術語裏，我們感覺到這兩個時代的性質有根本的區別，像蘋果和草莓壹樣區別得清清楚楚。與此同時，要詳細描繪兩者的差別又是不可能的。
然而，我們有必要盡可能追溯"文藝復興"這壹術語的初始意義，和"中世紀"這個術語不壹樣，"文藝復興"沒有先驗的意義，不限定在壹個時期。把費耶倫?熱瓦爾特（Fierens Gevaert）等人看作文藝復興畫家是可以的，但斯呂特和愛克兄弟等人顯然不能算是文藝復興畫家。他們的品位完全是中世紀的。在形式和內容問題上，他們也完全是中世紀的。就題材、思想和意義而言，他們的藝術既沒有擺脫舊的藝術，也沒有擁抱新的藝術。
因為他們非常認真的寫實主義，因為他們渴望盡可能用人體來描繪壹切，所以他們的形式首先是正宗的中世紀精神的完美產物。我們看見這樣的精神如何在宗教思想、創造活動、日常生活的思想形式等各方面起作用。到了16世紀文藝復興盛期，這種極為細膩的寫實主義被放棄了，但15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的藝術仍然與北方具有***同的寫實主義傾向。
出於壹切實用的目的，這種新精神不見於15世紀法國和勃艮第的美術和文學，雖然新型美在其他領域已經出現。藝術和文學還在繼續為壹種即將成為明日黃花的精神服務，這時的藝術和文學仍然屬於中世紀的思想體系，正處在終極的完美階段。它們的任務是描繪和美化早已經過深思熟慮的思想，除此之外，別無其他。他們的思想似乎已經耗盡，他們的精神正在等待新的靈感。
現在我們要對此間的藝術和文學做壹點比較。當美的描繪局限於思想素材的準確刻畫和純粹表現，而這些思想素材又早已被人研究透徹時，圖像藝術就比文學的價值深刻得多。這樣的判斷當然不是當時人的判斷。對他們而言，即使那時的思想不再輝煌，它仍然保留著充分的說服力和重要的品格，這樣的品格經過文學加工仍然受人喜愛和贊賞。
那些呼應15世紀旋律的詩歌給我們的感覺似乎是令人絕望的單調和膚淺，但那時的人對這些詩歌的贊美卻非常熱情，遠遠超過他們對繪畫作品的贊美。他們還沒有意識到圖像藝術深厚的情感價值，至少沒有意識到繪畫能表現情感的深度。
對我們而言，中世紀文學已經失去它昔日多半的馨香和光彩，與此同時，中世紀的美術卻能使我們非常動情，或許我們感動的程度還超過那時的人。這或許可以用藝術和詞語深刻的差異來解釋吧。然而，倘若我們在藝術家和詩人的才幹大小裏去尋找二者的區別，認為除了維庸和奧爾良的查理之外其余的詩人都不值壹提，都是平庸之輩、頭腦空空，而藝術家個個都是天才，那就太方便懶漢，太難以理解了。
藝術家和詩人表現同樣的素材時，情況未必相同。如果畫家局限於用線條和色彩表現外在現實，在他的純形式模仿的背後，最終總是剩下壹點未用言語表達、不能用言語表達的東西。相反，如果詩人想要表現某種可以看見、業已理解的現實，雖然他並不渴望高於純語言的表達，但他可以用語詞窮盡尚未用言語表達的寶庫。
然而即使我們承認，憑借韻律和語音，詩人可以對未曾表達過的美做出自己的貢獻，但如果他的韻律和語音創新太弱，他的作品的效果也不會持久，壹旦其新意不再吸引聽者，其影響就不復存在了。同時代的人回應詩人的新意時，能產生若幹活生生的聯想，因為詩人的思想與他們的生活交織在壹起，他們在表現思想的新詞語中看到了新意，看到了繁花似錦的華彩。
然而，如果詩歌中的思想本身不再吸引我們，詩歌能吸引我們的就只剩下形式了。其形式的重要性無與倫比，可能會非常新鮮、非常生動活潑，以至於人們很少拷問其思想內容。在15世紀的詩歌裏，壹種新形式已經開始綻放，不過絕大多數的詩歌還在用舊的形式。韻律和語音在那時的詩作裏還比較弱。在這樣的情況下，缺乏新思想和新形式的文學只不過是在陳舊主題上演奏的無窮無盡的尾章而已。
對這段思想史裏的畫家而言，得意的日子姍姍來遲，因為他們依靠未經言語表達的寶藏，這個無盡的寶藏決定了壹切藝術最深刻、最持久的影響。請看凡?愛克的作品。我們看見他妻子那線條分明、淡然處世的表情，看見博杜安?德?蘭諾伊僵硬、憂郁和高傲的頭顱，凡?德?佩爾教士令人恐懼、神秘莫測的表情，喬萬尼?阿諾菲尼那病態、松弛的體態，《裏沃爾?蘇維尼爾》（Leal Souvenir）身上那種埃及神秘主義的氣質。
這些畫作深深隱藏的是心靈深處人格的秘密。在這些作品裏，我們看見最深刻的人物描繪：我們能看見這樣的描繪，卻不能用語言表達它。即使凡?愛克本人既是畫家又是那個世紀最偉大的詩人，畫作裏揭示的秘密也不會用語詞向他敞開大門。
15世紀藝術和文學在態度和精神上都缺乏壹致性，其基礎就是兩者性質上的差別。然而正確認識到這樣的差異之後，再用實例和具體的細節對文字表達和圖像表達進行比較，我們就可能揭示兩者的壹致性，其壹致性可能就會超過我們起初的意料。
如果把凡?愛克兄弟和後繼者的作品作為最典型的藝術表達，什麽樣的文學作品又可以與之並舉作為比較的樣本呢？那些題材相同的作品不會成為首選，相反，那些來自相同源頭、產生於相同生活領域的作品應該是首選。
如前所述，這個領域是表現奢侈的王室和炫富的資產階級的領域。與楊?凡?愛克藝術水平相當的文學是宮廷文學至少是貴族文學，閱讀和贊賞這些法文作品的人也是向偉大畫家訂購作品的人，他們是王室成員和貴族。乍壹看，我們面對的反差似乎使兩者的比較毫無意義，因為繪畫的題材幾乎全是宗教，法蘭西?勃艮第文學的題材卻幾乎全是世俗生活。
但這樣看的目光走不遠：有壹段時間，美術裏的世俗成分大大超過了現存繪畫作品留給我們的印象；與此同時，文學裏的世俗作品容易吸引我們過多的註意力。文學史主要關懷的表現形式是宮廷愛情文學、《玫瑰傳奇》系列、後期的騎士小說、新興的短篇小說、諷刺文學和傳記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