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人們提到地獄的火焰時，我們不再唉聲嘆氣，把灰塗在自己頭上了①。因為連傳教的牧師也開始告訴我們說，上帝是鐳錠，或是以太，或是某種科學的化合物；因此我們這夥壞人可能遭到的最惡的報應，無非只是個化學反應。這倒是壹個可喜的假設；但是正教所啟示的古老而巨大的恐怖，還有壹部分依然存在。 [①猶太風俗，悲切懺悔時，身穿麻衣，須發塗灰。] 妳能海闊天空地信口開河，而不致於遭到駁斥的只有兩種話題。妳可以敘說妳夢見的東西；還可以談談從鸚哥那兒聽來的話。摩非斯②和鸚哥都不夠證人資格，別人聽到了妳的高談闊論也不敢指摘。我不在美麗的鸚哥的絮語中尋找素材，而挑了壹個毫無根據的夢象作為主題，因為鸚哥說話的範圍比較狹窄；那是我深感抱歉和遺憾的。 [②摩非斯：羅馬神話中的夢神，為睡神之子。] 我做了壹個夢，這個夢同《聖經》考證絕無關系，它只牽涉到那個歷史悠久，值得敬畏，令人悲嘆的末日審判問題。 加百列攤出了他的王牌；我們之中無法跟進的人只得被提去受審③。我看到壹邊是些穿著莊嚴的黑袍，反扣著硬領的職業保人④，但是他們自己的職權似乎出了壹些問題，所以他們不象是保得了我們中間任何壹個人的樣子。 [③加百列：希伯來神話中最高級的天使之壹，上帝的主要傳達吏，據說末日審判時的號角將由他吹響。原文中“王牌”與“號聲”相同，原意是“天堂門開，天使吹響了他的號角”。 ④指教會的神職人員。] 壹個包探——也就是充當警察的天使——向我飛過來，挾了我的左臂就走。附近候審的是壹群看上去境況極好的鬼靈。 “妳是那壹撥人裏面的嗎？”警察問道。 “他們是誰呀？”我反問說。 “嘿，”他說，“他們是——” 這些題外的閑話已經占去正文應有的篇幅，我暫且不談它了。
壹天下午六點鐘，達爾西在距離延髓八分之壹英寸的地方插帽針時，對她的好友——老是側著左身接待主顧的姑娘——薩迪說：
“餵，薩迪，今晚我跟皮吉約好了去吃飯。”
“真的嗎”薩迪羨慕地嚷道。“唷，妳真運氣。皮吉是個大闊佬；他總是帶著姑娘上闊氣的地方去。有壹晚，他帶了布蘭奇上霍夫曼大飯店，那兒的音樂真棒，還可以看到許多闊佬。妳準會玩得痛快的，達爾西。” 達爾西急急忙忙地趕回家去。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她的臉頰泛出了生命的嬌紅——真正的生命的曙光。那天是星期五；她上星期的工資還剩下五毛錢。
街道上擠滿了潮水般下班回家的人們。百老匯路的電燈光亮奪目，招致幾英裏、幾裏格、甚至幾百裏格以外的飛蛾從黑暗中撲來，參加焦頭爛額的鍛煉。衣冠楚楚，面目模糊不清，像是海員養老院裏的老水手在櫻桃核上刻出來的男人們，扭過頭來凝視著壹意奔跑，打他們身邊經過的達爾西。曼哈頓，這朵晚上開放的仙人掌花，開始舒展它那顏色死白，氣味濃烈的花瓣了。
達爾西在壹家賣便宜貨的商店裏停了壹下，用她的五毛錢買了壹條仿花邊的紙衣領。那筆款子本來另有用途——晚飯壹毛五，早飯壹毛，中飯壹毛。另外壹毛是準備加進她那寒酸的儲蓄裏的；五分錢準備浪費在甘草糖上——那種糖能使妳的臉頰鼓得像牙痛似的，含化的時間也像牙痛那麽長。吃甘草糖是壹種奢侈——幾乎是狂歡——可是沒有樂趣的生活又算是什麽呢？
達爾西住的是壹間連家具出租的房間。這種房間同包夥食的寄宿舍是有區別的。住在這種屋子裏，挨餓的時候別人是不會知道的。
達爾西上樓到她的房間裏去——西區壹座褐石房屋的三樓後房。她點上煤氣燈。科學家告訴我們，金剛石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物質。他們錯了。房東太太掌握了壹種化合物，同它壹比，連金剛石都軟得像油灰了。她們把這種東西塞在煤氣燈燈頭上，任妳站在椅子上挖得手指發紅起泡，仍舊白搭。發針不能動它分毫，所以我們姑且管它叫做“牢不可移的”吧。
達爾西點燃了煤氣燈。在那相當於四分之壹燭光的燈光下，我們來看看這個房間。
榻床，梳妝臺，桌子，洗臉架，椅子——造孽的房東太太所提供的全在這兒了。其余是達爾西自己的。她的寶貝擺在梳妝臺上：薩迪送給她的壹個描金磁瓶，腌菜作坊送的壹組日歷，壹本詳夢的書，壹引起盛在玻璃碟子裏的撲粉，以及壹束紮著粉紅色緞帶的假櫻桃。
那面起皺的鏡子前靠著基欽納將軍、威廉·馬爾登、馬爾巴勒公爵夫人和本範努托·切利尼的相片。壹面墻上掛著壹個戴羅馬式頭盔的愛爾蘭人的石膏像飾板，旁邊有壹幅色彩強烈的石印油畫，畫的是壹個淡黃色的孩子在捉弄壹只火紅色的蝴蝶。達爾西認為那是登峰造極的藝術作品；也沒有人對此提出反對意見。從沒有人私下底座這幅畫的真贗而使她心中不安，也從沒有批評家來奚落也的幼年昆蟲學家。
[基欽納將軍（1850--1916）：第壹次世界大戰中英國的名將，曾任陸軍元帥和陸軍大臣。
馬爾巴勒公爵夫人：馬爾巴勒系英國世襲公爵的稱號，第壹任約翰·邱吉爾（1650--1722）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首相溫斯頓·邱吉爾的祖先。]
皮吉說好七點鐘來邀她。她正在迅速地打扮準備，我們不要冒昧，且掉過臉去，隨便聊聊。
達爾西這個房間的租金是每星期兩塊錢。平日，她早飯花壹毛錢。她壹面穿衣服，壹面在煤氣燈上煮咖啡，煎壹只蛋。星期日早晨，她花上兩毛五分錢在比利飯館闊氣地大吃小牛肉排和菠蘿油煎餅——還給女侍者壹毛錢的小帳。紐約市有這麽多的誘惑，很容易使人趨於奢華。她在百貨公司的餐室裏包了飯；每星期中飯是六毛錢，晚飯是壹塊零五分。那些晚報——妳說有哪個紐約人不看報紙的！——要花六分錢；兩份星期日的報紙——壹份是買來看招聘廣告欄的，另壹份是預備細讀的——要壹毛錢。總數是四塊七分門毛。然而，妳總得添置些衣服，還是——
我沒法算下去了。我常聽說有便宜得驚人的衣料和針線做出來的奇跡；但是我始終表示懷疑。我很想在達爾西的生活裏加上壹些根據那神聖，自然，既無明文規定，又不生效的天理的法令而應該是屬於女人的樂趣，可是我擱筆長嘆，沒法寫了。她去過兩次康奈島，騎過輪轉木馬。壹個人盼望樂趣要以年份而濁以鐘點為期，也未免太乏味了。
形容皮吉只要壹個詞兒。姑娘們提到他時，高貴的豬族就蒙上了不就有的汙名。在那本藍封皮的老拼音讀本中，用三個字母拼成生字的壹課就是皮吉的外傳。他長得肥胖，有著耗子的心靈，蝙蝠的習性和貍貓那愛戲弄捕捉物的脾氣——他衣著華貴，是鑒別饑餓的專家。他只要朝壹個女店員瞅上壹眼，就能告訴妳，她多久沒有吃到比茶和棉花糖更有營養的東西了，並且誤差不會超出壹小時。他老是在商業區徘徊，在百貨公司裏打轉，相機邀請女店員們下館子。連街上牽著繩子遛狗的人都瞧不起他。他是個典型；我不能再寫他了；我的筆不是為他服務的；我不是木匠。
[“肥胖”，“耗子”，“蝙蝠”，“貍貓”（fat, rat, bat, cat）在英語中都由三個字母組成。“皮吉”（Piggy）意為“小豬”。]
七點差十分的時候，達爾西準備停當了。她在那面起皺的鏡子裏照了壹下。照出來的形象很稱心。那套深藍色的衣服非常合身，帶著飄拂的黑羽毛的帽子，稍微有點臟的手套——這壹切都代表苦苦地省吃儉用——都非常漂亮。
達爾西暫時忘了壹切，只覺得自己是美麗的，生活就要把它神秘的帷幕揭開壹角，讓她欣賞它的神奇。以前從沒有男人邀請她出去過。現在她居然就要投入那種絢爛奪目的高貴生活中去，在裏面逗留片刻了。
姑娘們說，皮吉是舍得花錢的。壹定會有壹頓豐盛的大餐，音樂，還有服飾華麗的女人可以看，有姑娘們講得下巴都要掉下來的好東西可以吃。無疑的，她下次還會被邀請出去。
在她所熟悉的壹個櫥窗裏，有壹件藍色的柞蠶絲綢衣服——如果每星期的儲蓄從壹毛錢增加到兩毛，在——讓我們算算看——喔，得積上好幾年呢！但是七馬路有壹家舊貨商店，那兒——
有人敲門。達爾西把門打開。房東太太站在那兒，臉上堆著假笑，嗅嗅有沒有偷用煤氣燒食物的氣味。
樓下有壹位先生要見妳，”她說，“姓威金斯。”
對於那些把皮吉當作壹回事的倒黴女人，皮吉總是用那個姓出面。
達爾西轉向梳妝臺去拿手帕；她突然停住了，使勁咬著下唇。先前她照鏡子的時候，只看到仙境裏的自己，仿佛剛從大夢中醒過來的公主。她忘了有壹個人帶著憂郁、美妙而嚴肅的眼神在瞅她——只有這個人關心她的行為，或是贊成，或是反對。他的身材頎長筆挺，他那英俊而憂郁的臉上帶傷心和譴責的神情，那是基欽納將軍從梳妝臺上的描金鏡框裏用他奇妙的眼睛在瞪著她 ．
九點鐘,達爾西從箱子裏取出壹盒餅幹和壹小罐木莓果醬,大吃了壹頓。她敬了基欽納將軍壹塊塗好果醬的餅幹；但是基欽納卻像斯芬克斯望蝴蝶飛舞似地望著她——如果沙漠裏也有蝴蝶的話。
[斯芬克斯：希臘的斯芬克斯是女首獅身展翅的石像；在埃及的是男首獅身無翼的石像，在大金字塔附近。]
“妳不愛吃就別吃好啦。”達爾西說，“何必這樣神氣活現地瞪著眼責備我。如果妳每星期也靠六塊錢來維持生活，我倒想知道，妳是不是仍舊這樣優越，這樣神氣。”
達爾西對基欽納將軍不敬並不是個好現象。接著，她用嚴厲的姿態把本範努托·切利尼的臉翻了過去。那倒不是不可原諒的；因為她總把他當作亨利八世，對他很不滿意。
[亨利八世（1491--1547）：英國國王，他曾多次離婚，並處決過第二個妻子。]
九點半鐘，達爾西對梳妝臺上的相片看了最後壹眼，便熄了燈，跳上床去。臨睡前還向基欽納將軍、威廉·馬爾登、馬爾巴勒公爵夫人和本範努托·切利尼行了壹個晚安註目禮，真是不痛快的事情。
到這裏為止，這個故事並不說明問題。其余的情節是後來發生的——有壹次，皮吉再請達爾西壹起下館子，她比平時更感到寂寞，而基欽納將軍的眼光碰巧又望著別處；於是——
我在前面說過，我夢見自己站在壹群境況很好的鬼靈旁邊，壹個警察挾著我的胳臂，問我是不是同那群人壹起的。
“他們是誰呀？”我問。
“唷，”他說，“他們是那種雇用女工，每星期給她們五、六塊錢維持生活的老板。妳是那群人裏面的嗎？”
對天起誓，我絕對不是。”我說，“我的罪孽沒有那麽重，我只不過放火燒了壹所孤兒院，為了少許錢財謀害了壹個瞎子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