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蘭的風格就是，總讓觀眾期待下壹刻，卻不讓觀眾留在這壹刻。而後者才是學院關心的。
我最近翻譯《大跳》的時候，這種感觸特別深。這個中篇小說，翻譯成中文以後有四萬字左右，卻只講了壹個特別簡單的故事：
女兒得了絕癥，無奈的父親復制了她的大腦，做了壹個外形跟她完全壹樣的機器人，然後註入了女兒的意識。真女兒最後的日子裏，兩個女兒在同壹個屋檐下生活。然後真女兒終於死了，父親帶著假女兒繼續生活。
除了復制人這個毫不新鮮的科幻哏以外，故事裏沒有任何獵奇的東西，平淡得不能再平淡。它的價值完全不在於故事的曲折離奇，所以我才能毫無顧忌地劇透。它獲得星雲獎提名的原因，在於它深刻的筆觸。妳可能從來沒有想過，復制人的出現可以折射出這麽多人性的敏感和脆弱，也沒去琢磨過復制人帶來的倫理難題有多糾結。壹粥壹飯，壹顰壹笑，都如此沈重。
這當然讓我想起了《致命魔術》。同樣是復制人，《致命魔術》的重點放在了另壹端——讓觀眾驚奇。其實不管是安吉爾的復制人經歷，還是伯登雙胞胎隱忍的假面生活，都是特別方便挖掘人性的素材。但諾蘭更在意的並不是影片是否動情，而是結局是否震撼。電影對他來說或許更像魔術，他就像魔術師，並不需要觀眾付出多少情感，他只想在最後驚變的壹刻，看到觀眾臉上驚異的表情。
妳從來沒明白過我們為什麽要做這壹行。觀眾知道真相。這是壹個簡單而可悲的世界，平平無奇。但如果妳能騙倒他們，哪怕只能騙到壹秒鐘，妳就能讓他們陷入遐想，然後妳……然後妳就能看到壹個很寶貴的畫面。那就是……那就是他們臉上的表情。
這段《致命魔術》的「中心思想」很好地體現了諾蘭的創作思路。在他個人風格強烈的作品裏，觀眾的遐想總是要留到影片尾聲才開始的——因為影片正在進行時，觀眾並不知道真相，也就不清楚角色的真實心理。於是，很多細節要等妳二刷、三刷才能慢慢發現。《追隨》《記憶碎片》《致命魔術》在這方面特別明顯，觀眾發現真相的時候，剛剛意識到前面的情節其實多有張力的時候，影片就戛然而止了。《盜夢空間》裏的喪妻往事也被磨成了豆腐花，觀眾要麽還在慢慢拼著碎片，要麽就馬上被勁爆的動作或華麗的特效吸引走了註意力。
這種風格自然不招學院待見，但從商業角度來說更容易成功，因為看這壹類電影，並不需要觀眾付出太多情感成本。特別是像我這種情商低的影迷，看文藝片容易***情太深，看完壹部電影好像參加完壹場戰役，感覺就像《長安亂》裏慧因展示輕功，壹次跳三層樓，「跳下來沒問題，跳下來很快啊，嗖壹下就下來了，但是要修養三個月跳壹次」。
事實上，這種把懸念留到最後的非線性敘事提高了劇作的難度，因為作者需要在故事不凝滯的情況下讓每壹個片段發揮好自己的功能，這個過程中的壹大難點就是消滅顯眼的bug，而諾蘭在這壹點上其實是做得很棒的。但這也讓他作繭自縛了：為了故事的反轉，觀眾只有壹再品味才能體會到角色的感受，但反復品味就會讓觀眾不斷意識到故事裏那些細微的不合理之處。
把懸念留到最後？還是讓真相帶著觀眾體驗角色的情感？這是非線性敘事劇作裏的魚與熊掌。我們錯過了《致命魔術》裏主角的內心煎熬，就像我們難以意識到《落水狗》裏的警察Marvin是怎樣的壹個英雄。諾蘭是主動擁抱反轉的，而昆汀則會嘗試更多的平衡。《落水狗》裏犧牲了展現Marvin英雄氣概的機會，換來了Freddy身份暴露的反轉，但這樣的處理又並不是以反轉為綱——昆汀在後面接上了Freddy成為臥底的情節，再緊接上槍殺平民的情節，於是這個人物便壹直抓住了觀眾的心理，在槍殺平民這極具沖擊力的壹幕裏讓我們意識到Freddy變得歇斯底裏的真正原因，讓我們的情感能夠沈浸在這壹刻裏。
而諾蘭更想讓妳關註下壹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