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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我與地壇》史鐵生著 全文

我在好幾篇小說中都提到過壹座廢棄的古園,實際就是地壇。許多年前旅遊業還沒有開展,園子荒蕪冷落得如同壹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

地壇離我家很近。或者說我家離地壇很近。總之,只好認為這是緣分。地壇在我出生前四百多年就坐落在那兒了,而自從我的祖母年輕時帶著我父親來到北京,就壹直住在離它不遠的地方——五十多年間搬過幾次家,可搬來搬去總是在它周圍,而且是越搬離它越近了。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仿佛這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

它等待我出生,然後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四百多年裏,它剝蝕了古殿檐頭浮誇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朱紅,坍圮了壹段段高墻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蒼幽,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這時候想必我是該來了。十五年前的壹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壹個失魂落魄的人把壹切都準備好了。那時,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路途正越來越大,也越紅。在滿園彌漫的沈靜光芒中,壹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並看見自己的身影。

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我壹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圖。正如我在壹篇小說中所說的:“在人口密聚的城市裏,有這樣壹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兩條腿殘廢後的最初幾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麽都找不到了,我就搖了輪椅總是到它那兒去,僅為著那兒是可以逃避壹個世界的另壹個世界。我在那篇小說中寫道:“沒處可去我便壹天到晚耗在這園子裏。跟上班下班壹樣,別人去上班我就搖了輪椅到這兒來。園子無人看管,上下班時間有些抄近路的人們從園中穿過,園子裏活躍壹陣,過後便沈寂下來。”“園墻在金晃晃的空氣中斜切下壹溜蔭涼,我把輪椅開進去,把椅背放倒,坐著或是躺著,看書或者想事,撅壹杈樹枝左右拍打,驅趕那些和我壹樣不明白為什麽要來這世上的小昆蟲。”“蜂兒如壹朵小霧穩穩地停在半空;螞蟻搖頭晃腦捋著觸須,猛然間想透了什麽,轉身疾行而去;瓢蟲爬得不耐煩了,累了祈禱壹回便支開翅膀,忽悠壹下升空了;樹幹上留著壹只蟬蛻,寂寞如壹間空屋;露水在草葉上滾動,聚集,壓彎了草葉轟然墜地摔開萬道金光。”“滿園子都是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窸窸窣窣片刻不息。”這都是真實的記錄,園子荒蕪但並不衰敗。

除去幾座殿堂我無法進去,除去那座祭壇我不能上去而只能從各個角度張望它,地壇的每壹棵樹下我都去過,差不多它的每壹米草地上都有過我的車輪印。無論是什麽季節,什麽天氣,什麽時間,我都在這園子裏呆過。有時候呆壹會兒就回家,有時候就呆到滿地上都亮起月光。記不清都是在它的哪些角落裏了,我壹連幾小時專心致誌地想關於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為什麽要出生。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後事情終於弄明白了:壹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壹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壹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壹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壹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這樣想過之後我安心多了,眼前的壹切不再那麽可怕。比如妳起早熬夜準備考試的時候,忽然想起有壹個長長的假期在前面等待妳,妳會不會覺得輕松壹點?並且慶幸並且感激這樣的安排?

剩下的就是怎樣活的問題了,這卻不是在某壹個瞬間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壹次性能夠解決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妳終生的魔鬼或戀人。所以,十五年了,我還是總得到那古園裏去,去它的老樹下或荒草邊或頹墻旁,去默坐,去呆想,去推開耳邊的嘈雜理壹理紛亂的思緒,去窺看自己的心魂。十五年中,這古園的形體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東西是任誰也不能改變它的。譬如祭壇石門中的落日,寂靜的光輝平鋪的壹刻,地上的每壹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譬如在園中最為落寞的時間,壹群雨燕便出來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蒼涼;譬如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腳印,總讓人猜想他們是誰,曾在哪兒做過些什麽、然後又都到哪兒去了;譬如那些蒼黑的古柏,妳憂郁的時候它們鎮靜地站在那兒,妳欣喜的時候它們依然鎮靜地站在那兒,它們沒日沒夜地站在那兒,從妳沒有出生壹直站到這個世界上又沒了妳的時候;譬如暴雨驟臨園中,激起壹陣陣灼烈而清純的草木和泥土的氣味,讓人想起無數個夏天的事件;譬如秋風忽至,再有壹場早霜,落葉或飄搖歌舞或坦然安臥,滿園中播散著熨帖而微苦的味道。味道是最說不清楚的,味道不能寫只能聞,要妳身臨其境去聞才能明了。味道甚至是難於記憶的,只有妳又聞到它妳才能記起它的全部情感和意蘊。所以我常常要到那園子裏去。

現在我才想到,當年我總是獨自跑到地壇去,曾經給母親出了壹個怎樣的難題。

她知道我心裏的苦悶,知道不該阻止我出去走走,知道我要是老呆在家裏結果會更糟,但她又擔心我壹個人在那荒僻的園子裏整天都想些什麽。我那時脾氣壞到極點,經常是發了瘋壹樣地離開家,從那園子裏回來又中了魔似的什麽話都不說。母親知道有些事不宜問,便猶猶豫豫地想問而終於不敢問,因為她自己心裏也沒有答案。她料想我不會願意她跟我壹同去,所以她從未這樣要求過,她知道得給我壹點獨處的時間,得有這樣壹段過程。她只是不知道這過程得要多久,和這過程的盡頭究竟是什麽。每次我要動身時,她便無言地幫我準備,幫助我上了輪椅車,看著我搖車拐出小院;這以後她會怎樣,當年我不曾想過。

有壹回我搖車出了小院,想起壹件什麽事又返身回來,看見母親仍站在原地,還是送我走時的姿勢,望著我拐出小院去的那處墻角,對我的回來竟壹時沒有反應。待她再次送我出門的時候,她說:“出去活動活動,去地壇看看書,我說這挺好。”許多年以後我才漸漸聽出,母親這話實際上是自我安慰,是暗自的禱告,是給我的提示,是懇求與囑咐。只是在她猝然去世之後,我才有余暇設想,當我不在家裏的那些漫長的時間,她是怎樣心神不定坐臥難寧,兼著痛苦與驚恐與壹個母親最低限度的祈求。現在我可以斷定,以她的聰慧和堅忍,在那些空落的白天後的黑夜,在那不眠的黑夜後的白天,她思來想去最後準是對自己說:“反正我不能不讓他出去,未來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如果他真的要在那園子裏出了什麽事,這苦難也只好我來承擔。”在那段日子裏——那是好幾年長的壹段日子,我想我壹定使母親作過了最壞的準備了,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過:“妳為我想想。”事實上我也真的沒為她想過。那時她的兒子還太年輕,還來不及為母親想,他被命運擊昏了頭,壹心以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壹個,不知道兒子的不幸在母親那兒總是要加倍的。她有壹個長到二十歲上忽然截癱了的兒子,這是她唯壹的兒子;她情願截癱的是自己而不是兒子,可這事無法代替;她想,只要兒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確信壹個人不能僅僅是活著,兒子得有壹條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這條路呢,沒有誰能保證她的兒子終於能找到。——這樣壹個母親,註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

有壹次與壹個作家朋友聊天,我問他學寫作的最初動機是什麽?他想了壹會說:“為我母親。為了讓她驕傲。”我心裏壹驚,良久無言。回想自己最初寫小說的動機,雖不似這位朋友的那般單純,但如他壹樣的願望我也有,且壹經細想,發現這願望也在全部動機中占了很大比重。這位朋友說:“我的動機太低俗了吧?”我光是搖頭,心想低俗並不見得低俗,只怕是這願望過於天真了。他又說:“我那時真就是想出名,出了名讓別人羨慕我母親。”我想,他比我坦率。我想,他又比我幸福,因為他的母親還活著。而且我想,他的母親也比我的母親運氣好,他的母親沒有壹個雙腿殘廢的兒子,否則事情就不這麽簡單。

在我的頭壹篇小說發表的時候,在我的小說第壹次獲獎的那些日子裏,我真是多麽希望我的母親還活著。我便又不能在家裏呆了,又整天整天獨自跑到地壇去,心裏是沒頭沒尾的沈郁和哀怨,走遍整個園子卻怎麽也想不通:母親為什麽就不能再多活兩年?為什麽在她兒子就快要碰撞開壹條路的時候,她卻忽然熬不住了?莫非她來此世上只是為了替兒子擔憂,卻不該分享我的壹點點快樂?她匆匆離我去時才只有四十九歲呀!有那麽壹會,我甚至對世界對上帝充滿了仇恨和厭惡。後來我在壹篇題為“合歡樹”的文章中寫道:“我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裏,閉上眼睛,想,上帝為什麽早早地召母親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聽見了回答:‘她心裏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似乎得了壹點安慰,睜開眼睛,看見風正從樹林裏穿過。”小公園,指的也是地壇。

只是到了這時候,紛紜的往事才在我眼前幻現得清晰,母親的苦難與偉大才在我心中滲透得深徹。上帝的考慮,也許是對的。

搖著輪椅在園中慢慢走,又是霧罩的清晨,又是驕陽高懸的白晝,我只想著壹件事:母親已經不在了。在老柏樹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頹墻邊停下,又是處處蟲鳴的午後,又是鳥兒歸巢的傍晚,我心裏只默念著壹句話:可是母親已經不在了。把椅背放倒,躺下,似睡非睡挨到日沒,坐起來,心神恍惚,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壇上落滿黑暗然後再漸漸浮起月光,心裏才有點明白,母親不能再來這園中找我了。

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裏呆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她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覺,只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裏,她就悄悄轉身回去。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我也看見過幾回她四處張望的情景,她視力不好,端著眼鏡像在尋找海上的壹條船,她沒看見我時我已經看見她了,待我看見她也看見我了我就不去看她,過壹會我再擡頭看她就又看見她緩緩離去的背影。我單是無法知道有多少回她沒有找到我。有壹回我坐在矮樹叢中,樹叢很密,我看見她沒有找到我;她壹個人在園子裏走,走過我的身旁,走過我經常呆的壹些地方,步履茫然又急迫。我不知道她已經找了多久還要找多久,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決意不喊她——但這絕不是小時候的捉迷藏,這也許是出於長大了的男孩子的倔強或羞澀?但這倔強只留給我痛悔,絲毫也沒有驕傲。我真想告誡所有長大了的男孩子,千萬不要跟母親來這套倔強,羞澀就更不必,我已經懂了可我已經來不及了。

兒子想使母親驕傲,這心情畢竟是太真實了,以致使“想出名”這壹聲名狼藉的念頭也多少改變了壹點形象。這是個復雜的問題,且不去管它了罷。隨著小說獲獎的激動逐日暗淡,我開始相信,至少有壹點我是想錯了:我用紙筆在報刊上碰撞開的壹條路,並不就是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年年月月我都到這園子裏來,年年月月我都要想,母親盼望我找到的那條路到底是什麽。母親生前沒給我留下過什麽雋永的哲言,或要我恪守的教誨,只是在她去世之後,她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誌和毫不張揚的愛,隨光陰流轉,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鮮明深刻。

有壹年,十月的風又翻動起安詳的落葉,我在園中讀書,聽見兩個散步的老人說:“沒想到這園子有這麽大。”我放下書,想,這麽大壹座園子,要在其中找到她的兒子,母親走過了多少焦灼的路。多年來我頭壹次意識到,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

我甚至現在就能清楚地看見,壹旦有壹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並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

現在讓我想想,十五年中堅持到這園子來的人都是誰呢?好像只剩了我和壹對老人。

十五年前,這對老人還只能算是中年夫婦,我則貨真價實還是個青年。他們總是在薄暮時分來園中散步,我不大弄得清他們是從哪邊的園門進來,壹般來說他們是逆時針繞這園子走。男人個子很高,肩寬腿長,走起路來目不斜視,胯以上直至脖頸挺直不動;他的妻子攀了他壹條胳膊走,也不能使他的上身稍有松懈。女人個子卻矮,也不算漂亮,我無端地相信她必出身於家道中衰的名門富族;她攀在丈夫胳膊上像個嬌弱的孩子,她向四周觀望時總含著恐懼,她輕聲與丈夫談話,見有人走近就立刻怯怯地收住話頭。我有時因為他們而想起冉阿讓與柯賽特,但這想法並不鞏固,他們壹望即知是老夫老妻。兩個人的穿著都算得上考究,但由於時代的演進,他們的服飾又可以稱為古樸了。他們和我壹樣,到這園子裏來幾乎是風雨無阻,不過他們比我守時。我什麽時間都可能來,他們則壹定是在暮色初臨的時候。刮風時他們穿了米色風衣,下雨時他們打了黑色的雨傘,夏天他們的襯衫是白色的褲子是黑色的或米色的,冬天他們的呢子大衣又都是黑色的,想必他們只喜歡這三種顏色。他們逆時針繞這園子壹周,然後離去。他們走過我身旁時只有男人的腳步響,女人像是貼在高大的丈夫身上跟著漂移。我相信他們壹定對我有印象,但是我們沒有說過話,我們互相都沒有想要接近的表示。十五年中,他們或許註意到壹個小夥子進入了中年,我則看著壹對令人羨慕的中年情侶不覺中成了兩個老人。

那是個禮拜日的上午。那是個晴朗而令人心碎的上午,時隔多年,我竟發現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原來是個弱智的孩子。我搖著車到那幾棵大欒樹下去,恰又是遍地落滿了小燈籠的季節;當時我正為壹篇小說的結尾所苦,既不知為什麽要給它那樣壹個結尾,又不知何以忽然不想讓它有那樣壹個結尾,於是從家裏跑出來,想依靠著園中的鎮靜,看看是否應該把那篇小說放棄。我剛剛把車停下,就見前面不遠處有幾個人在戲耍壹個少女,作出怪樣子來嚇她,又喊又笑地追逐她攔截她,少女在幾棵大樹間驚惶地東跑西躲,卻不松手揪卷在懷裏的裙裾,兩條腿袒露著也似毫無察覺。我看出少女的智力是有些缺陷,卻還沒看出她是誰。我正要驅車上前為少女解圍,就見遠處飛快地騎車來了個小夥子,於是那幾個戲耍少女的家夥望風而逃。小夥子把自行車支在少女近旁,怒目望著那幾個四散逃竄的家夥,壹聲不吭喘著粗氣,臉色如暴雨前的天空壹樣壹會比壹會蒼白。這時我認出了他們,小夥子和少女就是當年那對小兄妹。我幾乎是在心裏驚叫了壹聲,或者是哀號。世上的事常常使上帝的居心變得可疑。小夥子向他的妹妹走去。少女松開了手,裙裾隨之垂落了下來,很多很多她撿的小燈籠便灑落了壹地,鋪散在她腳下。她仍然算得漂亮,但雙眸遲滯沒有光彩。她呆呆地望那群跑散的家夥,望著極目之處的空寂,憑她的智力絕不可能把這個世界想明白吧?大樹下,破碎的陽光星星點點,風把遍地的小燈籠吹得滾動,仿佛喑啞地響著無數小鈴鐺。哥哥把妹妹扶上自行車後座,帶著她無言地回家去了。

無言是對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這兩樣東西都給了這個小姑娘,就只有無言和回家去是對的。

誰又能把這世界想個明白呢?世上的很多事是不堪說的。妳可以抱怨上帝何以要降諸多苦難給這人間,妳也可以為消滅種種苦難而奮鬥,並為此享有崇高與驕傲,但只要妳再多想壹步妳就會墜入深深的迷茫了:假如世界上沒有了苦難,世界還能夠存在麽?要是沒有愚鈍,機智還有什麽光榮呢?要是沒了醜陋,漂亮又怎麽維系自己的幸運?要是沒有了惡劣和卑下,善良與高尚又將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為美德呢?要是沒有了殘疾,健全會否因其司空見慣而變得膩煩和乏味呢?我常夢想著在人間徹底消滅殘疾,但可以相信,那時將由患病者代替殘疾人去承擔同樣的苦難。如果能夠把疾病也全數消滅,那麽這份苦難又將由(比如說)相貌醜陋的人去承擔了。就算我們連醜陋,連愚昧和卑鄙和壹切我們所不喜歡的事物和行為,也都可以統統消滅掉,所有的人都壹樣健康、漂亮、聰慧、高尚,結果會怎樣呢?怕是人間的劇目就全要收場了,壹個失去差別的世界將是壹條死水,是壹塊沒有感覺沒有肥力的沙漠。

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看來就只好接受苦難——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來上帝又壹次對了。

於是就有壹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裏: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有誰去體現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那麽,壹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裏呢?

設若智慧的悟性可以引領我們去找到救贖之路,難道所有的人都能夠獲得這樣的智慧和悟性嗎?

我常以為是醜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為是愚氓舉出了智者。我常以為是懦夫襯照了英雄。我常以為是眾生度化了佛祖。

設若有壹位園神,他壹定早已註意到了,這麽多年我在這園裏坐著,有時候是輕松快樂的,有時候是沈郁苦悶的,有時候優哉遊哉,有時候恓惶落寞,有時候平靜而且自信,有時候又軟弱,又迷茫。其實總***只有三個問題交替著來騷擾我,來陪伴我。第壹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麽活?第三個,我幹嘛要寫作?

現在讓我看看,它們迄今都是怎樣編織在壹起的吧。

妳說,妳看穿了死是壹件無需乎著急去做的事,是壹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便決定活下去試試?是的,至少這是很關鍵的因素。為什麽要活下去試試呢?好像僅僅是因為不甘心,機會難得,不試白不試,腿反正是完了,壹切仿佛都要完了,但死神很守信用,試壹試不會額外再有什麽損失。說不定倒有額外的好處呢是不是?我說過,這壹來我輕松多了,自由多了。為什麽要寫作呢?作家是兩個被人看重的字,這誰都知道。為了讓那個躲在園子深處坐輪椅的人,有朝壹日在別人眼裏也稍微有點光彩,在眾人眼裏也能有個位置,哪怕那時再去死呢也就多少說得過去了,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想,這不用保密,這些現在不用保密了。

我帶著本子和筆,到園中找壹個最不為人打擾的角落,偷偷地寫。那個愛唱歌的小夥子在不遠的地方壹直唱。要是有人走過來,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筆叼在嘴裏。我怕寫不成反落得尷尬。我很要面子。可是妳寫成了,而且發表了。人家說我寫的還不壞,他們甚至說:真沒想到妳寫得這麽好。我心說妳們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我確實有整整壹宿高興得沒合眼。我很想讓那個唱歌的小夥子知道,因為他的歌也畢竟是唱得不錯。我告訴我的長跑家朋友的時候,那個中年女工程師正優雅地在園中穿行;長跑家很激動,他說好吧,我玩命跑,妳玩命寫。這壹來妳中了魔了,整天都在想哪壹件事可以寫,哪壹個人可以讓妳寫成小說。是中了魔了,我走到哪兒想到哪兒,在人山人海裏只尋找小說,要是有壹種小說試劑就好了,見人就滴兩滴看他是不是壹篇小說,要是有壹種小說顯影液就好了,把它潑滿全世界看看都是哪兒有小說,中了魔了,那時我完全是為了寫作活著。結果妳又發表了幾篇,並且出了壹點小名,可這時妳越來越感到恐慌。我忽然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質,剛剛有點像個人了卻又過了頭,像個人質,被壹個什麽陰謀抓了來當人質,不定哪天被處決,不定哪天就完蛋。妳擔心要不了多久妳就會文思枯竭,那樣妳就又完了。憑什麽我總能寫出小說來呢?憑什麽那些適合作小說的生活素材就總能送到壹個截癱者跟前來呢?人家滿世界跑都有枯竭的危險,而我坐在這園子裏憑什麽可以壹篇接壹篇地寫呢?妳又想到死了。我想見好就收吧。當壹名人質實在是太累了太緊張了,太朝不保夕了。我為寫作而活下來,要是寫作到底不是我應該幹的事,我想我再活下去是不是太冒傻氣了?妳這麽想著妳卻還在絞盡腦汁地想寫。我好歹又擰出點水來,從壹條快要曬幹的毛巾上。恐慌日甚壹日,隨時可能完蛋的感覺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所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想人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壓根兒沒有這個世界的好。可妳並沒有去死。我又想到那是壹件不必著急的事。可是不必著急的事並不證明是壹件必要拖延的事呀?妳總是決定活下來,這說明什麽?是的,我還是想活。人為什麽活著?因為人想活著,說到底是這麽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欲望。可我不怕死,有時候我真的不怕死。有時候,——說對了。不怕死和想去死是兩回事,有時候不怕死的人是有的,壹生下來就不怕死的人是沒有的。我有時候倒是怕活。可是怕活不等於不想活呀?可我為什麽還想活呢?因為妳還想得到點什麽、妳覺得妳還是可以得到點什麽的,比如說愛情,比如說,價值之類,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這不對嗎?我不該得到點什麽嗎?沒說不該。可我為什麽活得恐慌,就像個人質?後來妳明白了,妳明白妳錯了,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妳明白了這壹點是在壹個挺滑稽的時刻。那天妳又說妳不如死了好,妳的壹個朋友勸妳:妳不能死,妳還得寫呢,還有好多好作品等著妳去寫呢。這時候妳忽然明白了,妳說:只是因為我活著,我才不得不寫作。或者說只是因為妳還想活下去,妳才不得不寫作。是的,這樣說過之後我竟然不那麽恐慌了。就像妳看穿了死之後所得的那份輕松?壹個人質報復壹場陰謀的最有效的辦法是把自己殺死。我看出我得先把我殺死在市場上,那樣我就不用參加搶購題材的風潮了。妳還寫嗎?還寫。妳真的不得不寫嗎?人都忍不住要為生存找壹些牢靠的理由。妳不擔心妳會枯竭了?我不知道,不過我想,活著的問題在死前是完不了的。這下好了,您不再恐慌了不再是個人質了,您自由了。算了吧妳,我怎麽可能自由呢?別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所以您得知道,消滅恐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欲望。可是我還知道,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欲望。那麽,是消滅欲望同時也消滅恐慌呢?還是保留欲望同時也保留人生?我在這園子裏坐著,我聽見園神告訴我,每壹個有激情的演員都難免是壹個人質。每壹個懂得欣賞的觀眾都巧妙地粉碎了壹場陰謀。每壹個乏味的演員都是因為他老以為這戲劇與自己無關。每壹個倒黴的觀眾都是因為他總是坐得離舞臺太近了。我在這園子裏坐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妳的罪孽和福祉。

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妳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麽也沒忘,但是有些事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壹旦變成語言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壹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壹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地只有兩處:心與墳墓。比如說郵票,有些是用於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

如今我搖著車在這園子裏慢慢走,常常有壹種感覺,覺得我壹個人跑出來已經玩得太久了。有壹天我整理我的舊像冊,壹張十幾年前我在這圈子裏照的照片——那個年輕人坐在輪椅上,背後是壹棵老柏樹,再遠處就是那座古祭壇。我便到園子裏去找那棵樹。我按著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著照片上它枝幹的形狀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經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纏繞著壹條碗口粗的藤蘿。有壹天我在這園子碰見壹個老太太,她說:“喲,妳還在這兒哪?”她問我:“妳母親還好嗎?”“您是誰?”“妳不記得我,我可記得妳。有壹回妳母親來這兒找妳,她問我您看沒看見壹個搖輪椅的孩子?……”我忽然覺得,我壹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真是玩得太久了。有壹天夜晚,我獨自坐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忽然從那漆黑的祭壇裏傳出壹陣陣嗩吶聲;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祭壇占地幾百平米空曠坦蕩獨對蒼天,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吶的人,唯嗩吶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裏低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而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聽出它響在過去,響在現在,響在未來,回旋飄轉亙古不散。

必有壹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

那時您可以想象壹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玩夠呢。心裏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壹個老人,無可質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還可以想象壹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壹次次說“我壹刻也不想離開妳”,又互相壹次次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壹刻也不想離開妳,壹刻也不想離開妳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壹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三個。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麽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壹來壹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壹個情人來說,不管多麽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壹步每壹步,其實壹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牛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壹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有壹天,我也將沈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那壹天,在某壹處山窪裏,勢必會跑上來壹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壹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壹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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