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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發壹下《讀者文摘》第壹期的文章,《靈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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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與肉

張賢亮

他是壹個被富人遺棄的兒子……

——維克多·雨果《悲慘世界》

許靈均沒有想到還會見著父親。

這是壹間陳設考究的客廳,在這家高級飯店的七樓。窗外,只有壹片空漠的藍天,抹著疏疏落落的幾絲白雲。而在那兒,在那黃土高原的農場,窗口外就是綠色的和黃色的田野,開闊而充實。他到了這裏,就像忽然升到雲端壹樣,有壹種晃晃悠悠的感覺,再加上父親煙鬥裏噴出的青煙像霧似的在室內飄浮,使眼前的壹切就更如不可捉摸的幻覺了。可是,父親吸的還是那種印著印第安酋長頭像的煙鬥絲,這種他小時候經常聞到的、略帶甜味的咖啡香氣,又從嗅覺上證實了這不是夢,而是的的確確的現實。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父親把手壹揮。三十年代初期他在哈佛取得學士學位以後,壹直保持著在肯布裏季時的氣派,現在,他穿著壹套花呢西服,蹺著腿坐在沙發上。“我壹到大陸,就會了壹句政治術語,叫‘向前看’。妳還是快些準備出國吧!”房裏的陳設和父親的衣著使他感到莫名的壓抑。他想,過去的是已經過去了,但又怎能忘記呢?

整整三十年前,也是這樣壹個秋天,他捏著母親寫的地址,找到霞飛路上的壹所花園洋房。陣雨過後,泛黃的樹葉更顯得憔悴,滴滴水珠從圍墻裏的法國梧桐上滴落下來。圍墻上拉著帶刺的鐵絲;大門也是鐵的,塗著嚴峻的灰色油漆。他掀了很長時間門鈴,鐵門上才打開壹方小小的窗口。他認得這個門房,正是經常送信給父親的人。門房領著他,經過壹條兩旁栽著冬青的水泥路,進到壹幢兩層樓洋房裏的起居室。那時,父親當然比現在年輕多了,穿著壹件米黃色的羊毛坎肩,肘臂倚在壁爐上,低著頭抽煙鬥。壁爐前面的高背沙發上,坐著母親成天詛咒的那個女人。

“這就是那個孩子?”他聽見她問父親,“倒是挺像妳的。來,過來!”他沒有過去,但不由自主地瞥了她壹眼。他記得他看見了壹對明亮的眼睛和兩片塗得很紅的嘴唇。

“有什麽事?嗯?”父親擡起頭來。

“媽病了,她請妳回去。”

“她總是有病,總是……”父親憤然離開壁爐,在地毯上來回走著。地毯是綠色的,上面織有白色的花紋。他的眼睛追蹤著父親的腳步,強忍住不讓淚水流出來。

“妳跟妳媽說,我等壹下就回去。”父親終於站在他面前。但他知道這個答復是不可靠的,母親在電話裏聽過不止壹次了。他膽怯而固執地要求:“她要您現在就回去。”

“我知道,我知道……”父親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輕輕地把他推向門口。“妳先回去,坐我的汽車回去。要是妳媽病得厲害,叫她先去醫院。”父親送他到前廳,突然,又很溫存地摸著他的頭,囁嚅地說,“妳要是再大壹點就好了,妳就懂得,懂得……妳媽媽,很難和她相處。她是那樣,那樣……”他仰起臉,看見父親蹙皺著眉,壹只手不住地擦著額頭,表現出壹種軟弱的、痛苦的神情,又反而有點可憐起父親來。

然而,當他坐在父親的克萊斯勒裏,在滾動著金黃落葉的法租界穿行的時候,他的淚水卻壹下子湧出來了。壹股屈辱、自憐、孤獨的情緒陡然襲來。誰也不可憐!只有自己才可憐!他沒有受過多少母親的愛撫,母親摩挲麻將的時候比摩挲他頭發的時候多得多;他沒有受過多少父親的教誨,父親壹回家,臉就是陰沈的、懊喪的、厭倦的,然後就和母親開始無休無止的爭吵。父親說他要是再大壹點就好了,就能懂得……實際上,十壹歲的他已經模模糊糊地懂得了壹些:他母親最需要的是他父親的溫情,而父親最需要的卻是擺脫這個脾氣古怪的妻子。不論是他母親或父親,都不需要他!他,不過是壹個美國留學生和壹個地主小姐不自由的婚姻的產物而已。後來,父親果然沒有回家。不久,當他母親知道父親帶著外室離開了大陸,不幾天也就死在壹家德國人開的醫院裏。

而正在這時,解放大軍開進了上海……

現在,經過了三十年漫長的歲月,經過歷史上任何三十年都從未容納過的那麽多變故,這個父親卻突然回來了,並且還要把他帶到國外去。整個事情是那麽不可思議,以致他都不能完全相信坐在他面前的是他的父親,坐在他父親面前的就是他自己。剛剛,有父親的女秘書密司宋打開貯藏室給父親拿衣服的時候,他看見大大小小的箱子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旅館商標:洛杉磯的、東京的、曼谷的、香港的,還有美國環球航空公司印著波音747的橢圓形標簽。從這個小小的貯藏室裏掀開了壹個廣闊的世界。而他呢,只不過是在三天前得到領導轉來的國際旅行社的通知,經過兩天兩夜汽車和火車的顛簸才到這裏的。他提來的灰色人造革提包放在長沙發的壹角。這種提包在農場還算是比較“洋氣”的,但壹到這間客廳也好像忸怩起來,可憐巴巴地縮成壹團。提包上面放著他的尼龍網袋,裏面裝著他的牙具和幾個在路上吃剩下來的茶葉蛋。他看著那幾個詫異得咧開了嘴的、畏縮地擠在壹起的茶葉蛋,想起臨走那天晚上,秀芝還叫他多帶些茶葉蛋給父親吃,不禁苦笑了壹下。前天,秀芝壹定要帶著清清到縣城的汽車站去送他。自他們結婚,他還沒有離開過農場,他這次遠行簡直成了他們小家庭的壹次劃時代的壯舉。

“爸爸,北京在啥子地方?”

“北京在縣城的東北邊。”

“北京有好多好多縣城大嗎?”

“有好多好多縣城大。”

“有馬蘭花?”“沒有。”“有沙棗子嗎?”“沒有。”“唉——”清清像大人似的長嘆壹聲,用手托著下頦,顯得非常非常失望,她認為好地方是應該有馬蘭花和沙棗子的。

“傻丫頭,北京可是個大地方咧!”趕車的老趙逗她,“妳爸爸這回可要遠走高飛□!說不定要跟妳爺爺出國哩。是不是,許老師?”秀芝蜷著腿坐在老趙背後,向他微微壹笑。她沒有說話,但僅僅這壹笑,就表現了她的信賴和忠貞。她不能想象他會到別的國家去,就和清清不能想象北京有多大壹樣。

車轍交錯的土路坎坷不平,牲口在上面顛躓地踏著碎步。路北邊是壹片整齊的條田,路南邊,在霧靄朦朦的遠方,就是他原來放馬的草場。這裏的壹切都像是有股磁性的吸力,三匹馬拉著壹輛車也顯得那麽費勁。是的,這裏的壹草壹木都能勾起他綿綿不盡的回憶,要離開它們了,他陡然感到更加親切。他知道三棵緊挨著的白楊後面,有壹棵粗壯的沙棗樹。他下車折了壹枝,幾個人在車上壹顆顆地吃起來。這是西北特有的酸澀而略帶甜味的野果,六○年饑荒的年代,他曾經靠這種野果度日。很多年沒有吃了,現在吃起來卻品出了壹種特別令人留戀的鄉土味,怪不得清清要問北京有沒有沙棗呢!“她爺爺保險沒有吃過沙棗!”秀芝把核吐到車外,笑著說。這是她發揮了最大的想象力來想象這個從國外回來的公公了。

其實並不需要想象,父子兩人是如此相似,就是秀芝在街上碰見也會認得出來的。兩個人都是細長的眼睛,線條纖細的、挺直的鼻梁,輪廓豐滿的嘴唇,甚至舉手擡足之間都表現出基因的痕跡。父親並不顯老,雖然膚色和兒子壹樣黝黑,但那壹定是有洛杉磯或是香港的海濱浴場上曬出來的,壹點也不憔悴。父親仍然是那樣講究,那樣註意儀表,頭發盡管花白卻壹絲不亂,手背上雖然出現了老人斑,但指甲卻修剪得十分光潔。茶幾上,在精致的咖啡杯周圍,散亂地放著三B牌煙鬥、摩洛哥羊皮的煙絲袋、金質打火機和鑲著鉆石的領針。他怎麽會吃過沙棗呢!?

靈與肉二

“啊,這兒還能聽到丹尼·古德門的《恒河上的月光》!”密司宋能說壹口純正的普通話。她長得高大豐滿,身上散發出壹股素馨花的香氣,壹頭長長的黑發被壹條紫色的緞帶束在腦後,不時像馬尾壹樣甩動著。“董事長,您看,北京人跳迪斯科比香港人還夠味,他們現在也現代化了!”

“任何人都抵禦不了享樂的誘惑。”父親像把壹切都看透了的哲學家似的笑著。“他們現在也不承認自己是禁欲主義者了。”吃完晚飯,父親和密司宋把他帶到舞廳。他沒有想到北京也有這樣的地方。小時候,他也曾跟父母到過上海的“梯梯斯”、“百樂門”和“法國夜總會”,現在應該像是舊地重遊,但是,當他看到有柔和的乳白色的燈光中,像男人壹樣的女人和像女人壹樣的男人在他身邊像月光中的幽靈似地遊蕩的時候,卻感到不安起來,就像壹個觀眾突然被拉到舞臺上去當演員壹樣,他無法進入要他扮演的角色。剛才在餐廳裏,他看見有的菜只動了幾筷子就端了回去,竟從腸胃裏發出壹陣痙攣似的反感。在他那兒,上縣城的國營食堂都要帶壹個鋁制飯盒,把吃剩下的飯菜帶回家去。

大廳裏響著樂曲,有幾對男女跳起奇形怪狀的舞蹈。他們不是摟抱在壹起,而是面對面像鬥雞壹樣互相挑逗,前仰後合。這些人就這樣來消耗過剩的精力!他想起現在正在熱得發燙的稻田裏收割的人們。他們彎著腰,從右到左,又從左到右不停地擺動上肢。偶爾,他們擡起頭向遠遠的擔子嘶啞地喊著:“餵,水,水……”啊,要是他現在能夠躺在那壹片綠蔭下,在汩汩的黃色的渠水邊,聞著飽含稻草和苜蓿香氣的微風,那該有多好……

“您會跳舞嗎?許先生。”忽然,他聽見密司宋在旁邊問他。他剛捕捉到的壹點味兒馬上消失了。他掉過頭瞥了她壹眼:她也有壹對明亮的眼睛和兩片塗得很紅的嘴唇。

“不,不會,”他心不在焉地向她笑笑。他會放馬,會犁田,會收割,會揚場……為什麽他要會跳舞呢?

“妳別為難他了,”父親笑著對密司宋說,“妳看,汪經理來請妳了。”壹個穿灰色西服的漂亮男子繞過桌子走來,笑嘻嘻地向密司宋壹彎腰,兩人翩翩下了舞池。

“妳還要考慮什麽呢?嗯?”父親又燃起煙鬥,“妳比我還清楚,***產黨的政策是經常變的,現在辦簽證還比較容易,以後怎麽樣,就很難說了。”

“我也有我所留戀的。”他轉過身來面對著父親。

“包括那些痛苦嗎?”父親意味深長地問。

“唯其有痛苦,幸福才更顯出它的價值。”

“嗯?”父親凝視著他,不解地聳了聳肩膀。

他心頭突然掠過壹陣惆悵。這才想起父親也是屬於這個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世界的。形體上的相似消除不了精神上的隔膜。他也像父條凝視他那樣望著父親,而兩個人的目光都不能透過對方的視網膜看到眼睛深處的東西。

“是還……還怨恨嗎?”最後,父親低下眼睛。

“不,完全不是!”他把手壹揮。這個動作也完全像他父親。“正如您說的:過去的已經過去了。這完全是另外的事……”舞曲變換了,這次是低沈的、緩慢的,像渠水經過長長的渠道。燈光好似暗淡了壹些,他看不清舞池裏憧憧的人影。父親低下頭,用手不住地擦著額頭,又表現出那種軟弱的痛苦的神情。“是呀,過去的是已經過去了。可是回想起來,還是痛苦的……不過,我的確很想念妳,尤其到現在……”

父親喃喃的低語配上這支比較典雅的舞曲,也使他動了感情。“是的,這我相信。”他沈思地說,“我也想念過妳的。”

“是嗎?”父親擡起頭來。

是的。二十年前,在那個秋天的夜晚,月光穿過窗紙被大雨淋破的窗欞,灑在壹群像壹堆堆破布的人們身上。十幾個人睡在壹間低矮的土坯房裏。他緊貼著墻根,帶著土堿味的潮氣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冷得直打寒戰,幹脆從濕漉漉的稻草上爬起來。外面,泥濘在月光下像碎玻璃壹樣閃光。到處是殘存的雨水。空氣裏彌漫著腐敗的水腥氣。他找到馬圈。那裏還比較幹燥,馬糞尿蒸發出壹股熏人的暖氣。馬、騾子、毛驢都在各自的槽頭上吭哧吭哧地嚼著幹草。他看到有壹段馬槽前沒有拴牲口,就爬了進去,像初生的耶穌壹樣睡在木頭馬槽裏。月光斜射進來,在馬棚的山墻上劃出壹條分開光與影的對角線。壹匹匹牲口的頭垂在馬槽邊,像對著月亮朝拜似的。這時,他陡然感到非常淒愴,整個情景完全象征性地指出了他孤獨的處境:人們拋棄了他,使他來和牲口為伍!

他哭了。狹窄的馬槽夾著他的身軀,正像生活從四面八方在壓迫他壹樣。先是被父親遺棄,母親死了。舅舅把母親所有的東西都卷走,單單撇下了他。以後他搬到學校宿舍,靠人民助學金上學。***產黨收留了他,***產黨的學校教育了他。在五十年代那種開朗的氣氛中,雖然他具有壹副在畸形的家庭中養成的孤僻、敏感和沈默寡言的性格,但也慢慢地溶化在壹個大集體裏。和五十年代所有的中學生壹樣,他對未來也有壹個美麗的夢。畢業了,夢成了現實。他穿著藍布制服,夾著備課本,拿著粉筆走進教室。他有了自己生活的道路。但是,就因為學校支部書記要完成抓右派的指標,就又把他推到父親那裏去。好像肉體上的血緣關系必然決定階級的傳宗接代,他又成了資產階級壹分子。過去,資產階級遺棄了他,只給他留下壹個履歷表上的“資產”,後來,人們又遺棄了他,卻給他頭上戴了頂右派帽子。他成了被所有的人都遺棄了的人,流放到這個偏僻的農場來勞教。

壹匹馬吃完了面前的幹草,順著馬槽向他這邊挪動過來。它盡著韁繩所能達到的距離,把嘴伸到他頭邊。他感到壹股溫暖的鼻息噴在他的臉上。他看見壹匹棕色馬掀動著肥厚的嘴唇在他頭邊尋找槽底的稻粒。壹會兒,棕色馬也發現了他。但它並不驚懼,反而側過頭來用濕漉漉的鼻子嗅他的頭,用軟乎乎的嘴唇擦他的臉。這樣撫慰使他的心顫抖了。他突然抱著長長的、瘦骨嶙峋的馬頭痛哭失聲,把眼淚抹在它棕色的鬃毛上。然後,他跪爬在馬槽裏,拼命地把槽底的稻粒扒在壹起,堆在棕色馬面前。

啊,父親,那時妳在哪裏?

靈與肉三

現在,這個父親終於回來了!

這不是夢,父親就睡在他隔壁;這不是夢,他自己也的的確確是睡在壹張柔軟的席夢思床上。他摸著身下的床墊,和那硬繃繃的木頭馬槽多麽不同!月光透過薄紗窗帷,在地毯上、沙發上、床上投下壹塊塊邊緣模糊的菱形方格。在朦朧的月光中,這壹天獲得的印象這時又清晰地呈現了出來,而他所得到的總的感覺,則是他完全不適應、不習慣這壹切。父親回來了,但這卻是壹個全然陌生的人。父親的回來不過是勾引起他痛苦的回憶。打破了他的平靜而已。

盡管已到秋天,但房間裏好像越來越悶熱。他索性掀開毛毯,翻身坐起來,扭亮臺燈,用漠然的眼光環顧四周。最後,他的目光光落在自己的軀體上。他看到肌肉突起的胳膊,看到靜脈曲張的小腿肚,看到趾頭分得很開的雙腳,看到手掌、腳跟上發黃的繭子,他想起了下午父親對他的談話。

下午,喝完咖啡,父親支使開密司宋,對他談到公司在海外的發展,談到他的幾個異母弟的無能,談到對他和故土的思念。“……有妳在身邊,我能得到壹點安慰。”父親說,“三十年前的事,我後來越來越覺著不安。我知道大陸上講究家庭出身,老搞階級鬥爭,妳的日子不會好過,甚至以為妳已經不在了,心裏總是惦記妳。妳小時候的模樣經常在我腦子裏出現。尤其是妳生下來,妳爺爺為妳在南京外交部旁邊的華僑招待所設湯餅筵的那天,妳在奶媽懷裏的樣子,我記得清清楚楚,就像是昨天壹樣。那天,申新的榮家、先施的郭家、華紡的劉家、英美煙草公司的鄭家都從上海來了人。妳知道,妳是我們家的長房長孫……”

現在,當他在罩著淡綠色燈罩的燈光下,看著自己裸露著的強健的肌體的時候,他突然獲得了壹個極其新奇的印象。因為他還是第壹次在父親口裏聽到他記憶的史前時期——他兒時的情景,於是,過去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在腦海中形成了壹個非常鮮明的對比。終於,他發現了他們父子之間隔膜的真正所在:他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長房長孫,曾經裹在錦緞的繈褓中,在紅燈綠酒之間被京滬壹帶工商界大亨和他們的太太嘖嘖稱贊的人,已經變成了壹個名副其實的勞動者了!而在這兩端之間的全部過程,是糅合著那麽多痛苦和歡欣的平凡的勞動!他解除勞教以後,因為無家可歸,於是被留在農場放馬,成了壹名放牧員。清晨,太陽剛從楊樹林的梢上冒頭,銀白色的露珠還在草地上閃閃發光,他就把柵欄打開。牲口們用肚皮抗著肚皮,用臀部抗著臀部,爭先恐後地往草場跑。土百靈和呱呱雞發出快樂的和驚慌的叫聲從草叢中竄出。它們展開翅膀,斜掠過馬背,像箭壹樣地向楊樹林射去。他騎在馬上,在被馬群踏出壹道道深綠色痕跡的草地上馳騁,就像壹下子撲到大自然的懷抱裏壹樣。草場上有壹片沼澤,長滿細密的蘆葦。牲口們分散在蘆葦叢中,用它們闊大而靈活的嘴唇攬著嫩草。在沼澤外面,只聽見它們不停的噴鼻聲和嘩嘩的趟水聲。他在土堆的斜坡上躺下,仰望天空,雪白的和銀白的雲朵像人生壹樣變化無窮。風擦過草尖,擦過沼澤的水面吹來,帶著清新的濕潤,帶著馬汗的氣味,帶著大自然的呼吸,從頭到腳摩挲遍他全身,給了他壹種極其親切的撫慰。他伸開手臂,把頭偏向胳肢窩,他能聞到自己的汗味,能聞到自己生命的氣息和大自然的氣息混在壹起。這種心悅神怡的感覺是非常美妙的。它能引起他無邊的遐想,認為自己已經融化在曠野的風中;到處都有他,而他卻又失去了自己的獨特性。他的消沈、他的悲愴,他對命運的委屈情緒也隨著消失,而代之以對生命和自然的熱愛。

中午,馬匹壹頭頭從蘆葦叢中趟出來,帶著滾圓的肚皮,抖擻著鬃毛,甩動著尾巴驅趕馬虻和牛蠅。它們信賴地、親昵地聚在他周圍,用和善的大眼睛望著它們的牧人。有時,長著白色花斑的七號馬會繞過幾頭瘦乏的牲口,悄悄地遛到瘸腿的壹百號旁邊,用乍著稀疏胡須的嘴唇掀動它、戲弄它。壹百號也不示弱,調過屁股,用本來就沒有著地的瘸腿使勁地向後壹彈。七號馬急速躲開,高昂起頭,像壹個頑皮的孩子玩丟手帕的遊戲壹樣,在馬群中轉來轉去,濺起閃著銀光的水花。每在這個時候,他就要拿起長鞭,嚴厲地吆喝幾聲。於是,所有的馬都會豎起耳朵,並向七號馬投去責怪的眼光。七號馬也安靜下來,像壹個受了呵斥的小學生似的,站在水深到膝的沼澤裏,掀起嘴唇,無聊地銼著長長的門牙。這時,他會感到他不是生活在壹群牲口中間,而是像童話裏的王子,在他身邊的是壹群通靈的神物。

在正午的陽光下,遠方,雲影在山腳下緩緩地移動;沼澤裏,壹種叫“水牛”的水鳥也感到了炎熱,開始用嘴對著蘆根咕咕地鳴叫。這裏,不僅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蒼茫,而且有青山綠水的纖麗。祖國,這樣壹個抽象的概念,會濃縮在這個有限的空間,顯出她全部瑰麗的形體。他感到了滿足:生活,畢竟是美好的!大自然和勞動,給予了他許多在課堂裏得不到的東西。有時,陣雨會向草場撲來,它先在山坡上垂下透明的、像黑紗織成的帷幕壹樣的雨腳,把燦爛的陽光變成悅目的金黃色,灑在廣闊的草原上。然後,雨腳慢慢地隨風飄拂,向山坡下移動過來。不壹會兒,豆大的雨點就斜射下來了,整個草原就像騰起壹陣白蒙蒙的煙霧。在這之前,他必須把放牧的馬群趕到林帶裏去。他騎在馬上,拿著長鞭,敞開像翅膀壹樣的衣襟,迎著雨頭風,在馬群周圍奔馳,叱呵和指揮離群的馬兒。於是,他會感到自己軀體裏充滿著熱騰騰的力量,他不是渺小的和無用的;在和風、和雨、和集結起來的蚊蚋的搏鬥中,他逐漸恢復了對自己的信心。

各隊放牧員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聚在壹起,為他們避雨而設的窩棚,在草楊上就像壹葉扁舟似的停泊在白蒙蒙的雨霧中。窩棚裏涼爽潮濕,彌漫著劣質煙草的青煙。他聽著放牧員們詼諧的對話和粗野的戲謔,驚奇他們並沒有他那麽復雜的感情,和對勞動、對生活的那些敏感的新體驗。原來他們本來就是樸實的,單純的;生活雖然艱苦,但他們始終抱著愉快的滿足。他開始羨慕他們。

有壹次,壹個六十多歲的老放牧員問他:“人說妳是右派,啥叫右派?”他羞愧地低下頭,訥訥地說:“右派……右派就是犯了錯誤的人。”“右派就是五七年那陣子說了點實話的人。”七隊的放牧員說,“那壹年,整的是讀書人。”七隊的放牧員是個心直口快的漢子,平時愛開玩笑,人們都叫他“郭蹁子”。

“說實話叫啥‘犯錯誤’,要都不說實話,天下就亂套了。”老放牧員抽著煙鍋,沈思地說,“話可說回來,還是勞動好,別當幹部。我快七十的人了,眼不花、耳不聾、腰不彎,吃炒豆子嘎嘣嘎嘣的……”“所以妳下輩子還得勞動!”“郭蹁子”笑著打斷他的話。

“下輩子勞動有啥不好?”老放牧員鄭重地說,“離了勞動,人都活不成,當官的當不成,念書的也念不成……”

這種簡短的、樸拙的、斷斷續續的話語,經常會像陣雨過後的彩虹壹樣,在他心上激起壹種美好的感情,使他渴望回到平凡的質樸中去,像他們壹樣獲得那種愉快的滿足。

在長期的體力勞動中,在人和自然不斷地進行物質變換當中,他逐漸獲得了壹種固定的生活習慣。習慣頑強地按照自己的模式來塑造他。久而久之,過去的壹切就隱退成了壹場模糊的夢,又好似是從書上讀到的關於別人的故事。他的記憶,也被這種固定的生活習慣和與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攔腰折斷了。那在大城市裏的生活變得虛幻起來,只有現在這壹切才是實實在在的。最後,他就變成了適合於在這塊土地上生活,而且也只能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他成了壹名真正的放牧員!到了“文化大革命”開始的那壹年,人們也早已忘掉了他的過去,只是到了狂熱階段,才有人想起他還是個右派,需要把他拉出來示眾壹番。可是,這時幾個隊的放牧員聚在窩棚裏經過壹番商量,壹口咬定坡下的草情不好,跟場部招呼了壹聲,唿啦壹下把牲口都趕到山坡上去。他當然得跟著去,因為沒有壹個革命群眾願意放棄革命,來頂替他這個好幾個月不能回家的差使。放牧員們幫他把簡單的行李往馬背上壹搭,騎上馬,晃悠晃悠地離開了鬧騰騰的是非之地。上了大路,放牧員們歡快地叫喊著:“去啵!咱們上山去,管他們媽嫁給誰!”他們此起彼伏地吹起尖利的口哨,不斷地發出短促的吆喝聲,得得的馬蹄在大路上揚起團團黃色的塵霧。遠方,就是像翡翠壹樣晶瑩閃光的山坡草場……這壹天,他永遠當作壹種極其特殊的溫情,是那樣深刻地留在記憶裏。

這裏有他的痛苦,也有他的歡樂,有他對人生各個方面的體驗,而他的歡樂離開了和痛苦的對比,則會變得黯然失色,毫無價值。去年春天,他突然從山上的草場被叫回場部。他拿著草帽惴惴不安地走進掛著“政治處”牌子的辦公室。董副主任對他宣讀了壹個文件,然後告訴他,過去把他錯劃成了右派,現在給他改正過來了,還要安排他到農場學校教書。董副主任的面孔莊重得毫無表情,壹只早來的蒼蠅在辦公室嗡嗡地飛來飛去,壹會兒停在墻壁上,壹會兒停在檔案櫃上。董副主任的眼睛隨它轉來轉去。手裏捏著本雜誌躍躍欲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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