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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丁玲《在醫院中》全文

《在醫院中》全文:

十二月裏的末尾,下過了第壹場雪,小河大河都結了冰,風從收獲了的山崗上吹來,刮著攔牲口的篷頂上的葦桿,嗚嗚的叫著,又邁步到溝底下去了。

草叢裏藏著的野雉,便刷刷的整著翅子,更鉆進那些石縫或是土窟洞裏去。白天的陽光,照射在那些冰凍了的牛馬糞堆上,蒸發出壹股難聞的氣味。

幾個無力的蒼蠅在那裏打旋,可是黃昏很快的就罩下來了,蒼茫的,涼幽幽的從遠遠的山崗上,從剛剛可以看見的天際邊,無聲的,四面八方的靠近來,鳥鵲都打著寒戰,狗也夾緊了尾巴。人們便都回到他們的家:那唯壹的藏身的窯洞裏去了。 ?

那天,正是這時候,壹個穿灰色棉軍服的年輕女子,跟在壹個披壹件羊皮大衣的漢子後面,從溝底下的路上走來。這女子的身段很伶巧,又穿著男子的衣服,簡直就象壹個末成年的孩子似的,她在有意的做出壹副高興的神氣,睜著兩顆圓的黑的小眼,欣喜的探照荒涼的四周。

“我是沒有什麽工作經驗的,將來麻煩妳的時候壹定很多,總請妳幫忙才好啦,李科長!妳是老革命,鄂豫皖來的吧?” ? 她現在很慣於用這種聲調了,她以為不管到什麽機關去,總得先同這些事務工作人員弄好。

在學校的時候,每逢到廚房打水,到收發科取信,上燈油,拿炭,就總是拿出這末壹副討好的聲音,可是倒並不顯得卑屈,只見其輕松的。 ? 走在前邊的李管理科長,有著壹般的管理科長不急不徐的風度,儼然將軍似的披著壹件老羊皮大衣。

他們在有的時候顯得很笨:有時卻很聰明。他們會使用軍隊裏最粗野的罵人術語,當勤務員犯了錯誤的時候;他們也會很微妙的送壹點雞,雞蛋,南瓜子給秘書長,或者主任。這並不要緊,因為只由於他的群眾工作好,不會有其它什麽嫌疑的。

他們從那邊山腰又轉到這邊山腰,在溝裏邊壹望,曾閃過白衣的人影,於是那年輕女子便大大的噓了壹口氣,象特意要安慰自己說:“多麽幽靜的養病的所在啊!” ?

她不敢把太愉快的理想安置得太多,卻也不敢把生活想得太壞,失望和頹喪都是她所怕的,所以不管遇著怎樣的環境,她都好好的替它做壹個寬容的恰當的解釋。僅僅在這壹下午,她就總是這末壹副恍恍惚惚,卻又裝得很定心的樣子。 ?

跟在管理科長的後邊,走進壹個院子,而且走進壹個窯洞。這就是她要住下來的。這簡直與她的希望相反,這間窯決不會很小,決不會有充足的陽光,壹定還很潮濕。

當她壹置身在空闊的窖中時,便感覺得在身體的四周,有壹種怕人的冷氣襲來,薄弱的,黃昏的陽光照在那黑的土墻上,浮著壹層淒慘的寂寞的光,人就象處在壹個幽暗的,卻是半透明的那末壹個世界,與現世脫離了似的。她看見她小皮箱和鋪蓋卷已經孤零零的放在那冷地上。 ?

這李科長是壹個好心的管理科長,他在動手替她把那四根柴柱支著的鋪整理起來了。 ? “妳的被這樣的薄!”他抖著那薄餅似的被子時不禁忍不住的叫起來。隊伍裏像這樣薄的被子也不多見的。 ? 她回顧了這大窯,心也不覺的有些忐忑,但她是不願向人要東西的。

她說:“我不大怕冷。” ? 在她的鋪的對面,已經有壹個鋪得很好的鋪,他告訴她那是住著壹個姓張的醫生的老婆,是壹個看護。於是她的安靜的,清潔的,有條理的獨居的生活的夢想又破滅了。但她卻勉強的安慰自己;“住在這樣大的壹間窯裏,是應該有個伴的。”

那位管理利長不知怎樣壹搞,床卻碎在地下了。他便匆匆的走了,大約是找斧子去的吧。 ? 這年輕女子便蹲在地上將這解體的床鋪診治起來,她找尋著可以使用的工具,她看見靠窗戶放有壹張舊的白木桌。假如不靠著什麽那桌子是站不住的,桌子旁邊隨便的躺著兩張凳子。

這新辦不久的醫院裏的家具,也似乎是從四方搜羅來的殘廢者啊! ? 用什麽方法可以打發走這目前的無聊的時光呢,那管理科長又沒有來?她只好踱到院子裏去。院子裏的壹個糞堆和壹個草堆連接起來了,簡直沒有插足的地方。

兩個女人跪在草堆裏,渾身都是草屑,壹個掌著鍘刀,壹個把著草束,專心的鍘著,而且播弄那些切碎了的草。 ? 她站在她們旁邊,看了壹會,和氣地問道:“老鄉!吃過了沒有?” ? “沒坐啦!”於是她們停住了手的動作。

好奇的,呆呆的來打量她,並且有壹個女人就說了:“呵!又是來養娃娃的呵!”她壹頭剪短了的頭發亂蓬得象個孵蛋的母雞尾巴。而從那頭雜亂得象茅草的發中,露出壹塊破布片似的蒼白的臉,和兩個大而無神的眼睛,有著魚的表情。 ? “不,我不是來養娃娃的。是來接娃娃的。”

在沒有結過婚的女子壹聽到什麽養娃娃的話,如同吃了壹個蒼蠅似的心裏湧起了欲吐的嫌厭。 ? 在朝東那面的三個窯裏,已經透出微弱的淡黃色的燈光。有初生嬰兒的啼哭。這是她曾熟悉過的壹種多麽挾著溫柔和安慰的小小生命的呼喚呵。

這呱呱的聲音帶了無限的新鮮來到她胸懷,她不禁微微開了嘴,舒展了眉頭,向那有著燈光的屋子裏,投去壹縷甜適的愛撫:“明天,明天我要開始了!” ?再繞到外邊時,暮色更低的壓下來了。溝底下的樹叢只成了模糊的壹片。

遠遠的半山中,穿著壹條灰色的帶子,晚霞在那裏飄蕩。雖說沒有多大的風。空氣卻刺骨的寒冷。她只好又走回來,她驚奇的跑回已經有了燈光的自己的住處。管理科長什麽時候走回來的呢。她的鋪也許弄妥當了。她到屋裏時,卻只見壹個穿黑衣的女同誌端坐在那已有的鋪上,就著壹盞麻油燈整理著壹雙鞋面,那麻油燈放在兩張重疊起來的凳上。 ?

“妳是新來的醫生,陸萍麽?”當她問她的時候,就象壹個天天見慣了的人似的那末坦直和自然,隨便的投來了壹瞥,又去弄她的鞋面去了。還繼續的哼著壹個不知名的小調。 ? 她壹點也沒有註意從這新來的陸萍那裏是送來了如何的高興。

她只用平淡的節省的字眼在回答她。她好象壹個老旅行者,在她的床的對面,多睡壹個人或少睡壹個人或更換壹個人都是壹樣,沒有什麽可以引起波動的,她把鞋面翻看了壹目之後,便把鋪攤開了。卻又不睡,只坐在被子裏,靠著墻,從新又唱著壹個陜北小調。 ?

陸萍又去把那幾根柴柱拿來敲敲打打,怎末也安置不好,她只好把鋪開在地上,決心熬過這壹夜。她又坐在被子裏,無所謂的把那個張醫生的老婆打量起來了。 ?

她不是很美麗嗎,她有壹個端正的頭型,黑的發不多也不少,五官都很均正,脖項和肩胛也很適襯:也許正是宜於移在畫布上去的線條,可是她仿佛沒有感情,既不溫柔,也不兇暴,既不顯得聰明,又不見得愚蠢,她答應她壹些話語,也述說過,也反問過她,可是妳是無法窺測出她是喜悅呢,還是厭憎。 ?

忽然那看護象被什麽針刺了似的,陡的從被子裏跳出來了,壹直沖了出去。陸萍聽見她推開了間壁的老百姓的門,壹邊說著些什麽,帶著高興的走了進去,那曾因她跑走時鼓起壹陣大風的被子,有大半拖在地上。 ?

現在又只剩陸萍壹個人。被子老裹不嚴,燈因為沒有油只剩壹點點淒慘的光。老鼠出來了,先是在對面床底下,後來竟跳到她的被子上來了。她蜷臥在被子裏,也不敢脫衣裳,寒冷不容易使人睡著。她不能不想到許多事,僅僅這壹下午所碰到的也就夠她去消磨這深夜的時候了。

她竭力安慰自己,鼓勵自己,罵自己,又替自己建築著新的希望的樓閣,努力使自己在這樓閣中睡去,可是窯對面牛棚裏的牛,不斷的嚼著草根,還常常用蹄子踢著什麽。她再張開眼時,房子裏已經漆黑,燈不知在什麽時候已經熄滅,老鼠便更勇敢的邁過她的頭。 ?

很久之後,才聽到間壁的窯門又開了。醫生的老婆便風雲叱咤的壹路走回來,門大聲的響著,碰倒了壹張凳子,又踩住了自己的被子,於是她大聲的罵“狗禽的,操他奶奶的管理員,給這末壹滴兒油,壹點便黑了,真他媽拉格厭!”

她連串的熟悉的罵那些極其粗魯的話,她從那些大兵們學的很好,不過即使她這末罵著的時候,也並看不出她有多大的憎恨,或是顯得猥褻。 ? 陸萍這時壹聲也不響,她從嘴唇的動彈中,辨別出她適才壹定吃過什麽很滿意的東西了。

那看護摸上床之後,頭壹著枕,便響起很勻稱的鼾聲。 ? 二 ? 陸萍是上海壹個產科學校畢業的學生,是依照她父親的理想,才進去了兩年,她自己就感到她是不適宜於做壹個產科醫生。她對於文學書籍更感到興趣:她有時甚至討厭壹切醫生,但仍整整住了4年。

八壹三的炮火把她投進了戰爭,她到傷兵醫院去服務,耐心的為他們洗換,替他們寫信給家裏,常常為了壹點點的須索奔走。她象壹個母親壹個情人似的看護著他們。他們也把她當著壹個母親壹個情人似的依靠著。他們傷好了,她為他們愉快。

可是他們走了,有的向她說了聲再會,也有來壹封道謝的信,可是也就不會再有消息。她便悄悄的拿回那寂寞的感情,再投擲到新來的傷兵身上。這樣的流浪生活,幾乎消磨了壹整年,她受了很多的苦,輾轉的跑到了延安,才做了抗大的學生。

她自己感覺到在內在的什麽地方有些改變,她用心的啃著從未接觸過的壹些書籍,學著在很多人面前發言。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將來,壹定是以壹個活躍的政治工作者的面目出現。她很年輕,才20歲,自恃著聰明,她滿意這生活,和這生活的道路。

她不會浪費她的時間,和沒有報酬的感情。在抗大又住了壹年,她成了壹個***產黨員。而這時政治處的主任找她談話了,為了黨的需要,她必須脫離學習到離延安40裏地的壹個剛開辦的醫院去工作。而且醫務工作應該成為她終身對黨的貢獻的事業。

她聲辯過,說她的性格不合,她可以從事更重要的或更不重要的。甚至她流淚了。但這些理由不能夠動搖那主任的決心,就是不能推翻決議。除了服從沒有旁的辦法。支部書記也來找她談話,小組長成天盯著她談。

她討厭那壹套。那些理由她全懂,事實是要她割斷這壹年來她所憧憬的光明前途,又重復回到舊有的生活,她很明白,她決不會成為壹個了不起的醫生,她不過是壹個很普通的產婆,或者有沒有都沒有什麽關系。她是壹個富於幻想的人,而且有能耐去打開她生活的局面。

可是“黨”,“黨的需要”的鐵箍套在頭上,她能違抗黨的命令麽?能不顧這鐵箍麽,這由她自己套上來的?她只有去,但她卻說好只去做壹年。

而且打掃了心情,用愉快的調子去迎接該到來的生活,伊裏基不說過嗎?“不愉快只是生活的恥辱”。於是她到醫院來了。 ? 院長是壹個四川人,種田的出身,後來參加了革命,在軍隊裏工作得很久。他對醫務完全是外行。

他以壹種對女同誌並不須要尊敬和客氣的態度接見陸萍,象看壹張買草料的收據那樣懶洋洋的神氣讀了她的介紹信,又釘著她瞪了壹眼:“唔,很好!留在這裏吧。”

但他是很忙的,他不能同她多談。對面屋子裏住得有指導員,她可以去找他。於是他不再望她了,端坐在那裏,也並不動手作別事。 ?指導員黃守榮同誌,壹副八路軍裏青年隊隊長的神氣。很謹慎,卻又很愛說話,衣服穿得很整齊。

表觀壹股很樸直很幼稚的熱情。有點羞澀,卻又企圖裝得大方。 ? 他告訴她這裏的困難,第壹,沒有錢,第二,剛搬來,群眾工作還不好,動員難,第三,醫生太少,而且幾個負責些的都是外邊剛來的,不好對付。 ? 把過去歷史,做過連指導員的事也同她說了。

他是多麽想到連上去呵。 ? 從指導員房裏出來之後,在壹個下午還遇了幾個有關系的同事。那化驗室的林莎,在用壹種怎樣敵意的眼睛來望她。林莎有壹對細的彎的長眼,笑起來的時候瞇成壹條半圓形的線,兩角往下垂,眼皮微微腫起,露出細細的引逗人的光輝。

好似在等著什麽愛撫,好似在問人:“妳看,我還不夠漂亮麽?”可是她對著剛來的陸萍,眼睛只顯出壹種不屑的神氣:“哼!什麽地方來的這產婆,看那寒酸樣子!”她的臉有很多的變化,有時象壹朵微笑的花,有時象深夜的寒星。她的步法非常停當。

用很慢的調子說話,這種沈重又顯得柔媚,又顯得傲慢。 ? 陸萍只憨憨的對她笑,心裏想;“我會怕妳什麽呢,妳敢用什麽來向我驕傲?我會讓妳認識我。”她既然有了這樣的信心,她就要做到。 ? 又碰到壹個在抗大的同學,張芳子,她在這裏做文化教員。

這個常常喜歡在人面前唱唱歌的人,本來就未引起過她的好感的。這是壹個最會糊糊塗塗的懶惰的打發去每壹個日子的人。她有著很溫柔的性格,不管伸來怎樣的臂膀,她都不忍心拒絕的,可是她卻很少朋友,這並不會由於她有什麽孤僻的性格,只不過因為她象壹個沒有骨頭的人。

爛棉花似的沒有彈性,不能把別人的興趣絆住。陸萍在剛看見她時,還湧起壹陣歡喜,可是再看看她那庸俗的平板的臉孔時,心就象沈在海底下似的那末平穩,那末涼。 ?

她又去拜訪了產科主任王梭華醫生,她有壹位渾身都是教會女人氣味的太太——她是小兒科醫生。她總用著白種人看有色人種的眼光來看壹切,象壹個受懲的仙子下臨凡世,又顯得慈悲,又顯得委屈。

只有她丈夫給了陸萍最好的印象,這是壹個有紳士風的中年男子,面孔紅潤,聲音響亮,時時保持住壹種事務上的心滿意足,雖說她看的出他只不過是壹種資產階級所慣有的虛偽的應付:然而卻有精神,對工作熱情,她並不喜歡這種人,也不需要這種人做朋友,可是在工作上她是樂意和這人合作的。

她不敢在那裏坐的很久,那位冷冷的坐在側邊的夫人總使她害怕,即使在她和氣和做得很明朗的氣氛之下,她也感到有壹種說不出的壓抑。不管這種種的現象,曾給與她多少不安和傍徨,然而在睡過了壹夜之後,她都把它象衫袖上的塵土抖掉了。

她理性的批判了那壹切。她又非常有原氣的跳了起來,她自己覺得她有太多的精力,她能擔當壹切。她說,讓新的生活好好的開始吧。每天把早飯壹吃過,只要沒有特別的事故,她可以不等主任醫生,就輪流到五間產科病室去察看。

這兒大半是陜北婦女,她們都很歡迎她,每個人都用擔心的,謹慎的眼睛來望她,親熱的喊著她的名字,瑣碎的提出許多關於病癥的問題,有時還在她面前發著小小的脾氣,女人的愛嬌。每個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

像這樣的情形在剛開始,也許可以給人壹些興奮和安慰,可是日子長了,天天是這樣,而且她們並不聽她的話。她們好象很怕生病,卻不愛幹凈,常常使用沒有消毒過的紙,不讓看護洗濯,生產還不到三天就悄悄爬起來自己去上廁所,甚至她們還很頑固。

實際她們都是做了母親的人,卻要別人把她們當著小孩子看待,每天重復著那些叮嚀的話,有時也得假裝生氣,但結果房子裏仍舊很臟,做勤務工作的看護沒有受過教育,什麽東西都塞在屋角裏。洗衣員幾天不來,院子裏四處都看得見有用過的棉花和紗布,養育著幾個不死的蒼蠅。

她沒辦法,只好帶上口罩,用毛巾纏著頭,拿壹把大掃帚去掃院子。壹些病員,老百姓,連看護在內都圍著看她。不壹會,她們又把院子弄成原來的樣子了。

誰也不會感覺的有什麽抱歉。 ?除了這位張醫生的老婆之外,還有壹位不知是哪個機關的總務處長的老婆也在這裏。她們都是產科室的看護,她們壹***學了三個月看護知識,可以認幾十個字,記得十幾個中國藥名。

她們對看護工作既沒有興趣,也沒有認識。可是她們不能不工作。新的恐惶在壓迫著。從外面來了壹批又壹批的女學生,離婚的案件經常被提出。自然這裏面也不缺少真正的覺悟,願意刻苦壹點,向著獨立做人的方向走。

壹到下午,她就要變得愉快些,這是說當沒有產婦臨產而比較空閑的時候。她去參加壹些會議,提出她在頭天夜晚草擬的壹些意見書。她有足夠的熱情,和很少的世故。她陳述著,辯論著,傾吐著她成天所見到的壹些不合理的事,她不懂得觀察別人的顏色,把很多人不敢講的,不願講的都講出來了。

她得到過壹些擁護,常常有些醫生,有些看護來看她,找她談話,尤其是病員,病員們也聽說了她常常為了他們的生活管理,和醫療的改善與很多人沖突,他們都很同情她,但她已經成為醫院裏小小的怪人,被大多數人用異樣的眼睛在看著是不成問題了的。 ?

其實她的意見已被大家承認是很好的,也決不是完全行不通,不過太新奇了;對於已成為慣例的生活中就太顯的不平凡。但做為反對她的主要理由便是沒有人力和物力。 ? 而她呢,她不管,只要有人壹走進產利室,她便會指點著:“妳看,家具是這樣的壞。

這根唯壹的註射針已經彎了。而醫生和院長都說要學著使用彎針,橡皮手套破了不講它,不容易補,可是多用兩三斤炭是不可以的。這房子這樣冷,如何適合於產婦和落生嬰兒……”她帶著人去巡視病房,好讓人知道沒有受過教育的看護是不行的。

她形容這些病員的生活,簡直是受罪。她替她們要清潔的被襖,暖和的住室,滋補的營養,有次序的生活。她替他們要圖畫、書報,耍有不拘形式的座談會,和小型的娛樂晚會……… ? 聽的人都很有興趣的聽她講述,然而除了笑壹笑以外再沒什麽有用處的東西。 ?

然而也決不是毫無支持,她有了兩個朋友。她和黎涯是在很融洽的第壹次的接談中便結下了堅固的友誼。這位在外科室做助手的同屬於南方的姑娘,顯得比她結實、單純、老練。她們兩人談過去,現在,將來,尤其是將來。她們織著同樣的美麗的幻想。

她們評鑒著在醫院的壹切人。她們奇怪為什麽有那末多的想法都會壹樣,她們也不去思索,便又談下去了。 ? 除了黎涯之外,還有壹位常常寫點短篇小說或短劇的外科醫生鄭鵬。他在手術室裏是位最沈默的醫生。

他不準誰多動壹動。有著壹副令人可怕的嚴肅面孔,他吝嗇到連兩三個宇壹句的話也不說,總是用手代替說話。可是談起閑天來便漫無止境了,而且是很長於描繪的。 ?

每當她在工作的疲勞之後,或者當感覺到在某些事上,在某些環境裏受著壹些無名的壓迫的時候,總不免有些說不出的抑郁,可是只要這兩位朋友壹來,她可以任情的在他們面前抒發,她可以稍稍把話說的尖刻壹點,過分壹點,她不會擔心他們不了解她,歪曲她,指摘她,悄悄去告發她。

她的煩惱便消失了,而且他們計劃著,想著如何把環境弄好,把工作做的更實際些。兩個朋友都說了她:說她太熱情,說熱情沒有通過理智便沒有價值。 ? 她們也談醫院裏發生的壹些小新聞,譬如林莎到底會愛誰呢?是院長,還是外科主任,還是另外的什麽人。

她們都討厭醫院裏關於這新聞太多或太壞的傳說,簡直有故意破壞院長威信的嫌疑,她們常常為院長和林莎辯護,然而在心府裏,三個人同樣討厭著那善於周旋的女人,而對院長也毫不能引起尊敬。尤其在陸萍,幾乎對林莎有著不可解釋的提防。 ?

醫院裏還傳播著指導員老婆打了張芳子耳光的事。老婆到衛生部去告狀,所以張芳子便被調到兵站上的醫務所去了。而且大家猜測著她在那裏也住不長。她會重復著這些事件。 ?

醫院裏大家都很忙,成天嚷著技術上的學習,常常開會,可是為什麽大家又很閑呢,互相傳播著誰又和誰在談戀愛了,誰是黨員,誰不是,為什麽不是呢,有問題,那就有嫌疑! ?

現在也有人在說陸萍的閑話了,已經不是關於那些建議的事,她對於醫院的制度,設施,談得很多,起先還有人說她放大炮,說她熱心,說她愛出風頭,慢慢也成了老生常談,不人為人所註意。縱使她的話還有反響,也不能成為不可饒赦,不足以引起誹謗。

可是現在為了什麽呢,她竟常常被別人在背後指點著,甚至躺在床上的病人,也聽到壹些風聲,暗暗的用研究的眼光來望她。 ? 但敏感的陸萍卻壹點也沒有得到暗示,她仍在興致很濃厚的去照顧著那些產婦,那些嬰兒,為著她們壹點點的須索,去同管理員,總務處,秘書長,甚至院長去爭執。在寒風裏,束緊了壹件短棉衣,從這個山頭跑到那個山頭,臉都凍腫了。

腳後跟常常裂口。她從沒有埋怨過。尤其是夜晚。有大半數的夜晚她得不到整晚的睡眠,有時老早就有壹個產婦等著在夜晚生,有時半夜被人叫醒,那兩位看護的膽子很小,黑夜裏不敢壹人走路,她只好就在那可以凍死人的深夜裏到廚房去打水。

接產室雖然燒了壹盆炭火,而套在橡皮手套的手,常常冰得發僵,她心裏又急,又不敢露出來,只要不是難產,她就壹個人做了,因為主任醫生住得很遠,她不願意在這樣的寒夜裏去驚醒他。 ? 她不特是對她本身的工作,仍然抱著服務的熱忱,而且她很願意得到更多的經驗在其它的技術上,所以她只要逢到鄭鵬施行手術的時候,恰巧她又沒有工作,她便壹定去見習。

她以為外科在戰爭時期是最需要的了。假如她萬不得已壹定要做醫務工作的時候,做壹個外科醫生比做產婆好得多,那末她可以到前方去,到槍林彈雨裏奔波忙碌,她總是愛飛。總不滿於現狀。最近聽說鄭鵬有個大開刀,她正準備著如何可以使自己不失去這壹個機會。 ?

記掛著頭天晚上黎涯送來的消息,等不到天亮就醒了。也因為五更天特別冷,被子薄,常常會冷醒的。壹醒就不能再睡著。窗戶紙透過壹層薄光,把窯洞裏的物件都照得很清楚。她用羨慕的眼光去看對面床上的張醫生的老婆。

她總象壹個在白天玩的太疲倦了的孩子似的那末整夜噴著平勻的呼吸,她也同她壹樣有著最年輕的年齡,她工作得相當累,可是只有壹覺好睡,她記得從前睡也會醒,卻醒的迷迷糊糊,翻過身,擋不著瞌睡的壹下就又睡著了。

然而睡不著,也很好,她便凝視著淡白的窗紙而去想起許多事,許多毫不重要的事,平日投有時間想這些,而想起這些事的時候,卻是壹種如何的享受啊!她想著南方的長著綠草的原野,想著那些溪流,村落,各種不知名的大樹。

想著家裏的庭院,想著母親和弟弟妹妹,家裏屋頂上的炊煙還有麽?屋還有麽?人到何處去了?想著幼小時的伴侶,那些年輕人跑出來沒有呢?聽說有些人是到了遊擊隊……她夢想到有壹天她到那地方,她呼吸著那帶著野花,草木氣息的空氣,她被故鄉的老人們擁抱著,她總希望還能看見母親。

她離家快三年了,她剛強了許多,但在什麽秘密的地方,卻仍需要母親的愛撫啊!…… ? 窗戶外無聲的飄著雪片,把昨天掃開的路又蓋上了。催明的雄雞,遠近的啼著,壹陣陣的號音的練習,隱隱約約傳來。

於是她使又想著壹個問題:“手術室不裝煤爐如何成呢?”她煩惱著院長了,他只懂得要艱苦艱苦,卻不懂醫治護理工作的必需有的最低的條件。她又恨外科主任,為什麽她不固執著壹定要裝煤爐,而且鄭鵬也應該說話,這是他們的責任,壹次兩次要不到,再要下呀!她覺得非常的不安寧,於是她爬了起來,她輕輕的生火,點燃燈,寫著懇求的信去給院長。

她給黎涯也寫了壹個條子,叫她去做鼓動工作,而她上午是不能離開產科病室的。她把這壹切做完後,天便大亮了,她得緊張起來,她希望今天下午不會有臨產的婦人,她帶著歡喜的希企要去看開刀啊! ? 黎涯沒有來,也沒有回信。

她忙著準備下午手術室裏所需要的壹切。假如臨時缺少了壹件東西,而影響到病人生命時,則這責任應該由她壹個人負擔。所以她得整理全個屋子,把壹切都消毒過,都依次序的放著,以便動用時的方便。

她又分配了兩個看護的工作,叮嚀著她們應該註意的地方,她是壹點也不敢懈怠的。 ? 鄭鵬也來檢查了壹次。 ? “陸萍的信妳看看好麽?”黎涯把早晨收到的紙條給他。“我想無論如何在今天是不可能。也來不及。

她要求再去學習白事被準許了。她離開醫院的時候,還沒有開始化冰,然而風刮在壓上已不刺人。她真真地用迎接春天的心情離開這裏。

雖說黎涯幣鄭鵬都使她留戀,她卻只把那個沒有雙腳的人的談話轉贈給他們新的生活雖要開始,然而還有新的荊棘。人是要經過千錘芒煉而不消溶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艱苦中成長。

擴展資料:

丁玲的《在醫院中》,陸萍的遭遇表征著作為新政權雛形與象征的解放區,法律、條文上的性別平等並未深入社會機制和婦女的思想意識與日常生活,女性整體上依然處於精神匱乏、價值缺失和無法獲得類的存在的生存狀態。

陸萍的悲劇揭示了將女性解放等同或捆綁於民族國家解放的狹隘和困境,將民族國家解放後婦女解放之路將走向何處的問題揭示了出來。

啟示新的歷史背景下,女性解放應在主體精神和社會文化價值的維度確立女性的主體存在,發展女性獨立的個性和豐富的人性,實現女性自由、自覺的類本質。而反觀現實,這也正是文本對當下女性解放的借鑒意義。

人民網-書城》首次披露丁玲《在醫院中》的檢討殘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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