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名字真美！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夢蝶這三個字本身就寄托了我們對美的無限的想象。周夢蝶這個人生來仿佛就是要和玄學結緣的，事實上他的詩也深受佛和道的影響。這個名字真美！
周夢蝶因戰亂而離開了河南老家，煢煢獨立，壹襲破舊的長袍終老壹生，再也沒有回去過。在臺北擺地攤賣詩集，人稱“ 詩攤 ”，壹時傳為佳話。當時有個閉關修煉完出山講學的居士，名叫 南懷瑾 ，講《金剛經》和《楞嚴經》，現場都少不了壹個表情堅忍，身材瘦削，衣著軍大衣，頭戴舊帽的孤獨身影。
這是壹首不易理解的哲理詩，壹起欣賞，周夢蝶《菩提樹下》。周夢蝶，〈菩提樹下〉
註：
1.心裏藏著鏡子的人。自初祖達摩東渡將衣缽傳於二祖慧可以來，禪宗傳至五祖弘忍時，五祖有位大弟子名叫神秀，聰慧過人，是衣缽的最佳繼承人。然而，在瘴氣疊生的嶺南，有個年輕人偶然聽到樵夫見著壹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突然頓悟，問樵夫那句話的來歷，樵夫回答說五祖正在黃梅講《金剛經》，於是這位年輕人就去找五祖求道。五祖質問他說：妳來偏遠的南方，還學什麽佛法啊。那位年輕人回答：地有南北，難道佛法也分南北嗎？只要用心修道，也能成佛。五祖被他的回答震驚，於是收留了他。這位年輕人就是後來的六祖慧能，因為不識字，被分配在廚房打雜。有壹天五祖要考察大家的學習成果，叫每個人都寫壹首偈子，大弟子神秀於是寫了“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寫在了墻壁上，五祖認為讀這首偈子能提升心智，於是眾人爭相吟誦。慧能不識字，就讓別人念給他聽，聽了後就搖搖頭說：不對！我也有壹首，請幫我寫在墻上。慧能的偈子就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壹物，何處惹塵埃？”境界高下立判。後來禪宗被六祖發揚光大，壹花開五葉。然而神秀的境界雖遜於慧能，但也不是凡夫俗子能輕易做到的。
2.赤著腳踏過他的壹生。傳說喬達摩·悉達多王子去苦行修行，柔軟的雙腳走在荊棘叢中，餐風露宿，忍暑受寒。後來佛陀放棄了苦行，但仍然是赤腳，化完緣回來就要洗腳。壹來，古印度的氣候溫暖多雨，赤腳也方便；二來，赤腳也算是壹種不怕受傷鍛煉的修行。
3.眼都給眼蒙住了。我們的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相，有時反而會被眼睛誤導。據說《華嚴經》有類似語句：奇哉，奇哉，壹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著不能證得。眾生都有佛性，只不過被妄想執著蒙蔽了。聖埃克蘇佩裏的《小王子》中狐貍說得好：重要的東西是眼睛看不到的，要用心才能看到。
4.雪中取火，且鑄火為雪。雪和火是對立的事物，然而要統壹起來，誰能做到呢？雪是白的，白就是空；火是紅色，紅就是色（世間所有有形的物質）。雪是相對靜的，向下沈積；《尚書·洪範》火曰炎上，是動和向上。關於色和空的統壹，《心經》有言：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關於動和靜的轉化，《老子》有言：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這句話包含了動靜關系，存在主義大師海德格爾很喜歡這兩句話，還請人寫成對聯掛在書房裏。
5.菩提樹。作者自己註釋了：佛於菩提樹下，夜觀流星，成無上正覺。“菩提”壹詞為梵文Bodhi的音譯，意思是覺悟、智慧。佛陀於菩提樹下七日悟道，菩提樹因此具有殊勝的意涵。
6.半個面孔的人。指修行不圓滿的人。打坐的時候面壁，或者被面對樹，只能看到側面，所以是半個面孔。
7.擡眼向天……蔚藍。《莊子·逍遙遊》“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天的藍色，是他真正的顏色嗎？如果從地面擡頭望天空，只是壹片蔚藍，而遂遠不可探究，從太空看地球想必也壹樣吧。我們每天都看到天空，可有誰想過這個問題呢，然而就算有人想過，卻還是在“人間”的境界，永遠不能達到超越界。莊子的思想之所以為世人膜拜，因為他超越了凡人的境界，哲學家方東美甚至認為莊子是外星人，不然他再怎麽會想到從天上來看人間的情況呢？雖然只是壹個視角的簡單轉換，但這種思維就像是柏拉圖洞穴裏的囚徒走了出來……
8.結趺（fū）者，指佛陀。趺，跗是腳背，結趺就是交腿打坐。
9.萬籟，自然界萬物發出的壹切聲音。《莊子·齊物論》地籟是萬物眾竅孔所發出的風聲，人籟是吹奏簫管所發出的聲音。地籟和人籟都是要借助外物（吹氣，刮風）才能發出聲音的，而天籟就是指不借助外物的聲音本身，或者是風本身，是壹種精神境界。
10.風月的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風花雪月就是凡間最美好的事物，然而也限制了我們的追求，只看表面，而忽略實質。看到繁華的背面，才能發現真相。
11.坐斷幾個春天？又坐熟多少夏日？六祖慧能自然是頓悟的，然而佛陀在成佛前，經歷了各種修行，嘗試各種辦法，最終才悟道的。
12.雪是雪，妳是妳。《五燈會元》唐朝青原惟信禪師說過：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出，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雪是雪，妳是妳”指表象的存在，有我。
13.雪即非雪，妳亦非妳。看透表象看本質，無我。
14.雪還是雪，妳還是妳。不再執著於物象，而是內心境界已經提升，雪和妳都只是概念，而不是實際的存在，真我。
15.草色的凝碧。《五燈會元》多次提到：春來草自青，春天到了草自然會青。悟道也是壹樣，條件成熟自然就成佛。弘壹法師臨終前給至友夏丐尊寫了壹封信，有寫到：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裏。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悟道就是這樣的自然，春天到了花就開，夜晚到了月亮就在天心。
17.零下十年。難以理解。我的看法是，零下是溫度，十年是時間，這屬於通感，把虛無的時間具體可用皮膚感知化了。而這十年發生在壹夜間，和流星的壹瞬對照，顯示悟道後對時間和歷史的洞悉。
18.騞（huō）然，疾速;突然。流星很美麗，極其快速地劃過天際，因此也很短暫。古龍的《流星·蝴蝶·劍》就是用流星和蝴蝶象征主人公，表示世間的美好都是短暫的。然而，短暫卻也包含永恒，蘇軾之《赤壁賦》：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壹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第壹節，求道者來到菩提樹下，思索著困擾他已久的問題，嘆息因為得不到答案。
第二節，發現佛陀在菩提樹下留下來的痕跡。
第三節，求道者開悟。
我想，支撐背井離鄉的周夢蝶活下去的希望就是心中的信仰吧。人壹定要有理想，而艱難困苦也不能使自己放棄，因為心懷信念，精神的力量會使人強大，所以冬雪中也會有草色的凝碧。
這首詩要細細體會。我的能力和境界還不夠，暫時先這樣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