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後白塔下,看天空為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雲。十四中
寨逢場,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祖父在渡船上忙個
不息。天快夜了,別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鵑叫個不息。石頭泥土為白日曬
了壹整天,草木為白日曬了壹整天,到這時節皆放散壹種熱氣。空氣中有泥土氣味,
有草木氣味,且有甲蟲類氣味。翠翠看著天上的紅雲,聽著渡口飄鄉生意人的雜亂
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淒涼。
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平靜。但壹個人若體念到這個當前壹切時,也就照樣
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淒涼。於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翠翠覺得好
象缺少了什麽。好象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在壹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
好象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
“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氣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這樣壹件事,她且想象她出走後,
祖父用各種方法尋覓全無結果,到後如何無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過渡,過渡,老伯伯,妳怎麽的,不管事!”“怎麽的!翠翠走了,
下桃源縣了!”“那妳怎麽辦?”“怎麽辦嗎?拿把刀,放在包袱裏,搭下水船去
殺了她!”……
翠翠仿佛當真聽著這種對話,嚇怕起來了,壹面銳聲喊著她的祖父,壹面從坎
上跑向溪邊渡口去。見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說著話,小小心子
還依然跳躍不已。
“爺爺,爺爺,妳把船拉回來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還以為是翠翠要為他代勞了,就說:
“翠翠,等壹等,我就回來!”
“妳不拉回來了嗎?”
“我就回來!”
翠翠坐在溪邊,望著溪面為暮色所籠罩的壹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壹群過渡人,
其中有個吸旱煙的打著火鐮吸煙,且把煙桿在船邊剝剝的敲著煙灰,就忽然哭起來
了。
祖父把船拉回來時,見翠翠癡癡的坐在岸邊,問她是什麽事,翠翠不作聲。祖
父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壹會兒,覺得自己哭得可笑,壹個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
黑黝黝的竈邊把火燒燃後,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裏來,
在職務上毫不兒戲的老船夫,因為明白過渡人皆是趕回城中吃晚飯的人,來壹個就
渡壹個,不便要人站在那岸邊呆等,故不上岸來。只站在船頭告翠翠,且讓他做點
事,把人渡完事後,就回家裏來吃飯。
翠翠第二次請求祖父,祖父不理會,她坐在懸崖上,很覺得悲傷。
天夜了,有壹匹大螢火蟲尾上閃著藍光,很迅速的從翠翠身旁飛過去,翠翠想,
“看妳飛得多遠!”便把眼睛隨著那螢火蟲的明光追去。杜鵑又叫了。
“爺爺,為什麽不上來?我要妳!”
在船上的祖父聽到這種帶著嬌有點兒埋怨的聲音,壹面粗聲粗氣的答道:“翠
翠,我就來,我就來!”壹面心中卻自言自語:“翠翠,爺爺不在了,妳將怎麽樣?”
老船夫回到家中時,見家中還黑黝黝的,只竈間有火光,見翠翠坐在竈邊矮條
凳上,用手蒙著眼睛。
走過去才曉得翠翠已哭了許久。祖父壹個下半天來,皆彎著個腰在船上拉來拉
去,歇歇時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規矩,壹到家裏就會嗅到鍋中所燜瓜菜的味道,
且可見到翠翠安排晚飯在燈光下跑來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壹點。
祖父說:“翠翠,我來慢了,妳就哭,這還成嗎?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聲。
祖父又說:“不許哭,做壹個大人,不管有什麽事都不許哭。要硬紮壹點,結
實壹點,才配活到這塊土地上!”
翠翠把手從眼睛邊移開,靠近了祖父身邊去,“我不哭了。”
兩人吃飯時,祖父為翠翠說到壹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
母親。兩人在豆油燈下把飯吃過後,老船夫因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因此飯
後興致極好,又同翠翠到門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說故事。說了些那個可憐母親的乖巧
處,同時且說到那可憐母親性格強硬處,使翠翠聽來神往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著祖父身邊,問了許多關於那個可憐母親的故事。間
或籲壹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分量沈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壹點,才籲著這種氣,
可是卻無從把那東西挪開。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
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忽然會有壹只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
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象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麽吵鬧,便仍然閉著
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祖父夜來興致很好,為翠翠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
氣,如何馳名於川黔邊地。翠翠的父親,便是唱歌的第壹手,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
與憎的結子,這些事也說到了。翠翠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識以前
在白日裏對歌,壹個在半山上竹篁裏砍竹子,壹個在溪面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
到了。
翠翠問:“後來怎麽樣?”
祖父說:“後來的事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妳。”
作者: 西湖的水我的淚 2005-10-23 18:04 回復此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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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回復 :邊城 ——沈從文
十四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
中靈魂為壹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
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麽呢?摘虎耳草!白日裏拉船時,她仰頭
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卻可
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
壹切皆象是祖父說的故事,翠翠只迷迷胡胡的躺在粗麻布帳子裏草薦上,以為
這夢做得頂美頂甜。祖父卻在床上醒著,張起個耳朵聽對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
歌。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壹著,又憂愁又快樂
的聽下去。翠翠因為日裏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驚動她。
第二天天壹亮,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臉,把早上說夢的忌諱去掉
了,翠翠趕忙同祖父去說昨晚上所夢的事情。
“爺爺,妳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裏聽到壹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
象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壹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
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祖父溫和悲憫的笑著,並不告給翠翠昨晚上的事實。
祖父心裏想:“做夢壹輩子更好,還有人在夢裏作宰相中狀元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還以為是天保大老,日來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城裏去]
送藥,探聽情況。在河街見到了大老,就壹把拉住那小夥子,很快樂的說:
“大老,妳這個人,又走車路又走馬路,是怎樣壹個狡猾東西!”
但老船夫卻作錯了壹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張冠李戴”了。這兩弟兄昨晚上
同時到碧溪岨去,為了作哥哥的走車路占了先,無論如何也不肯先開腔唱歌,壹定
得讓那弟弟先唱。弟弟壹開口,哥哥卻因為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翠翠同
她祖父晚上聽到的歌聲,便全是那個儺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時,就決定
了同茶峒地方離開,駕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駛,好忘卻了上面的壹切。這時正想下河
去看新船裝貨。老船夫見他神情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眉眼做了壹個可笑
的記號,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是裝成的,表示他有消息可以奉告。
他拍了大老壹下,輕輕的說:
“妳唱得很好,別人在夢裏聽著妳那個歌,為那個歌帶得很遠,走了不少的路!
妳是第壹號,是我們地方唱歌第壹號。”
大老望著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臉,輕輕的說:
“算了吧,妳把寶貝女兒送給了會唱歌的竹雀吧。”
這句話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它的意思。大老從壹個吊腳樓甬道走下河去了,
老船夫也跟著下去。到了河邊,見那只新船正在裝貨,許多油簍子擱到岸邊。壹個
水手正在用茅草紮成長束,備作船舷上擋浪用的茅把,還有人在河邊用脂油擦槳板。
老船夫問那個坐在大太陽下紮茅把的水手,這船什麽日子下行,誰押船。那水手把
手指著大老。老船夫搓著手說:
“大老,聽我說句正經話,妳那件事走車路,不對;走馬路,妳有分的!”
那大老把手指著窗口說:“伯伯,妳看那邊,妳要竹雀做孫女婿,竹雀在那裏
啊!”
老船夫擡頭望到二老,正在窗口整理壹個魚網。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時,翠翠問:
“爺爺,妳同誰吵了架,臉色那樣難看!”
祖父莞爾而笑,他到城裏的事情,不告給翠翠壹個字。
作者: 西湖的水我的淚 2005-10-23 18:10 回復此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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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回復 :邊城 ——沈從文
十五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儺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面還以為上
次歌聲既歸二老唱的,在此後幾個日子裏,自然還會聽到那種歌聲。壹到了晚間就
故意從別樣事情上,促翠翠註意夜晚的歌聲。兩人吃完飯坐在屋裏,因屋前濱水,
長腳蚊子壹到黃昏就嗡嗡的叫著,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煙包點燃,向屋中角隅各處
晃著驅逐蚊子。晃了壹陣,估計全屋子裏已為蒿艾煙氣熏透了,才擱到床前地上去,
再坐在小板凳上來聽祖父說話。從壹些故事上慢慢的談到了唱歌,祖父話說得很妙。
祖父到後發問道:
“翠翠,夢裏的歌可以使妳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當真有誰來在對溪高崖
上為妳唱歌,妳怎麽樣?”祖父把話當笑話說著的。
翠翠便也當笑話答道:“有人唱歌我就聽下去,他唱多久我也聽多久!”
“唱三年六個月呢?”
“唱得好聽,我聽三年六個月。”
“這不公平吧。”
“怎麽不公平?為我唱歌的人,不是極願意我長遠聽他的歌嗎?”
“照理說: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聽。可是人家為妳唱,是要妳懂他歌裏的意
思!”
“爺爺,懂歌裏什麽意思?”
“自然是他那顆想同妳要好的真心!不懂那點心事,不是同聽竹雀唱歌壹樣了
嗎?”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麽樣?”
祖父用拳頭把自己腿重重的捶著,且笑著:“翠翠,妳人乖,爺爺笨得很,話
也不說得溫柔,莫生氣。我信口開河,說個笑話給妳聽。妳應當當笑話聽。河街天
保大老走車路,請保山來提親,我告給過妳這件事了,妳那神氣不願意,是不是?
可是,假若那個人還有個兄弟,走馬路,為妳來唱歌,向妳求婚,妳將怎麽說?”
翠翠吃了壹驚,低下頭去。因為她不明白這笑話有幾分真,又不清楚這笑話是
誰謅的。
祖父說:“妳告訴我,願意哪壹個?”
翠翠便微笑著輕輕的帶點兒懇求的神氣說:
“爺爺莫說這個笑話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說的若是真話呢?”
“爺爺妳真是個……”翠翠說著走出去了。
祖父說:“我說的是笑話,妳生我的氣嗎?”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氣,走近門限邊時,就把話引到另外壹件事情上去:“爺爺
看天上的月亮,那麽大!”說著,出了屋外,便在那壹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
壹忽兒,祖父也從屋中出到外邊來了。翠翠於是坐到那白日裏為強烈陽光曬熱的巖
石上去,石頭正散發日間所儲的余熱。祖父就說:“翠翠,莫坐熱石頭,免得生坐
板瘡。”但自己用手摸摸後,自己便也坐到那巖石上了。
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壹層薄薄白霧,這時節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
實在太美麗了。翠翠還記著先前祖父說的笑話。耳朵又不聾,祖父的話說得極分明,
壹個兄弟走馬路,唱歌來打發這樣的晚上,算是怎麽回事?她似乎為了等著這樣的
歌聲,沈默了許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壹陣,心裏卻當真願意聽壹個人來唱歌。久之,對溪除了壹片
草蟲的清音復奏以外別無所有。翠翠走回家裏去,在房門邊摸著了那個蘆管,拿出
來在月光下自己吹著。覺吹得不好,又遞給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個蘆管豎在
嘴邊,吹了個長長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軟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著,問祖父:
“爺爺,誰是第壹個做這個小管子的人?”
“壹定是個最快樂的人,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象是個最不快樂
的人作的,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
“爺爺,妳不快樂了嗎?生我的氣了嗎?”
“我不生妳的氣。妳在我身邊,我很快樂。”
“我萬壹跑了呢?”
“妳不會離開爺爺的。”
“萬壹有這種事,爺爺妳怎麽樣?”
“萬壹有這種事,我就駕了這只渡船去找妳。”
翠翠嗤的笑了。“鳳灘、茨灘不為兇,下面還有繞雞籠;繞雞籠也容易下,青
浪灘浪如屋大。爺爺,妳渡船也能下鳳灘、茨灘、青浪灘嗎?那些地方的水,妳不
說過象瘋子嗎?”
祖父說:“翠翠,我到那時可真象瘋子,還怕大水大浪?”
翠翠儼然極認真的想了壹下,就說:“爺爺,我壹定不走。可是,妳會不會走?
妳會不會被壹個人抓到別處去?”
祖父不作聲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壹類事情。
老船夫打量著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後的情形,癡癡的看望天南角上壹顆星子,心
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會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
同大老談話的經過,想其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壹大堆事情,心
中有點兒亂。
翠翠忽然說:“爺爺,妳唱個歌給我聽聽,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個歌,翠翠傍在祖父身邊,閉著眼睛聽下去,等到祖父不作聲時,
翠翠自言自語說:“我又摘了壹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便是那晚上聽來的歌。
作者: 西湖的水我的淚 2005-10-23 18:11 回復此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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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回復 :邊城 ——沈從文
十六
二老有機會唱歌卻從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過去了,十六也過去了,到了
十七,老船夫忍不住了,進城往河街去找尋那個年青小夥子,到城門邊正預備入河
街時,就遇著上次為大老作保山的楊馬兵,正牽了壹匹騾馬預備出城,壹見老船夫,
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妳,碰巧妳就來城裏!”
“什麽事?”
“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灘出了事,閃不知這個人掉到灘下漩水裏就淹壞了。
早上順順家裏得到這個信,聽說二老壹早就趕去了。”
這消息同有力巴掌壹樣重重的摑了他那麽壹下,他不相信這是當真的消息。他
故作從容的說:
“天保大老淹壞了嗎?從不聽說有水鴨子被水淹壞的!”
“可是那只水鴨子仍然有那麽壹次被淹壞了……我贊成妳的卓見,不讓那小子
走車路十分順手。”
從馬兵言語上,老船夫還十分懷疑這個新聞,但從馬兵神氣上註意,老船夫卻
看清楚這是個真的消息了。他慘慘的說:
“我有什麽卓見可言?這是天意!壹切都有天意……”老船夫說時心中充滿了
感情。
特為證明那馬兵所說的話有多少可靠處,老船夫同馬兵分手後,於是匆匆趕到
河街上去。到了順順家門前,正有人燒紙錢,許多人圍在壹處說話。走近去聽聽,
所說的便是楊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壹到有人發現了身後的老船夫時,大家便把話
語轉了方向,故意來談下河油價漲落情形了。老船夫心中很不安,正想找壹個比較
要好的水手談談。
壹會船總順順從外面回來了,樣子沈沈的,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乎為不
幸打倒努力想掙紮爬起的神氣,壹見到老船夫就說:
“老伯伯,我們談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經壞了,妳知道了吧?”
老船夫兩只眼睛紅紅的,把手搓著,“怎麽的,這是真事!是昨天,是前天?”
另壹個象是趕路同來報信的,插嘴說道:“十六中上,船擱到石包子上,船頭
進了水,大老想把篙撇著,人就彈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說:“妳眼見他下水嗎?”
“我還與他同時下水!”
“他說什麽?”
“什麽都來不及說!這幾天來他都不說話!”
老船夫把頭搖搖,向順順那麽怯怯的溜了壹眼。船總順順象知道他心中不安處,
就說:“伯伯,壹切是天,算了吧。
我這裏有大興場人送來的好燒酒,妳拿壹點去喝罷。”壹個夥計用竹筒上了壹
筒酒,用新桐木葉蒙著筒口,交給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後,低頭向河碼頭走去,到河邊天保大前天上船處
去看看。楊馬兵還在那裏放馬到沙地上打滾,自己坐在柳樹蔭下乘涼。老船夫就走
過去請馬兵試試那大興場的燒酒,兩人喝了點酒後,興致似乎皆好些了,老船夫就
告給楊馬兵,十四夜裏二老過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馬兵聽到後便說:
“伯伯,妳是不是以為翠翠願意二老應該派歸二老……”
話沒說完,儺送二老卻從河街下來了。這年青人正象要遠行的樣子,壹見了老
船夫就回頭走去。楊馬兵就喊他說:
“二老,二老,妳來,有話同妳說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興神氣,問馬兵“有什麽話說”。馬兵望望老船夫,就向
二老說:“妳來,有話說!”
“什麽話?”
“我聽人說妳已經走了——妳過來我同妳說,我不會吃掉妳!”
那黑臉寬肩膊,樣子虎虎有生氣的儺送二老,勉強笑著,到了柳蔭下時,老船
夫想把空氣緩和下來,指著河上遊遠處那座新碾坊說:“二老,聽人說那碾坊將來
是歸妳的!歸了妳,派我來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聽不慣這個詢問的用意,便不作聲。楊馬兵看風頭有點兒僵,便說:
“二老,妳怎麽的,預備下去嗎?”那年青人把頭點點,不再說什麽,就走開了。
老船夫討了個沒趣,很懊惱的趕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時,就裝作把事情看
得極隨便似的,告給翠翠。
“翠翠,今天城裏出了件新鮮事情,天保大老駕油船下辰州,運氣不好,掉到
茨灘淹壞了。”
翠翠因為聽不懂,對於這個報告最先好象全不在意。祖父又說:
“翠翠,這是真事。上次來到這裏做保山的楊馬兵,還說我早不答應親事,極
有見識!”
翠翠瞥了祖父壹眼,見他眼睛紅紅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點事情不高興,
心中想:“誰撩妳生氣?”船到家邊時,祖父不自然的笑著向家中走去。翠翠守船,
半天不聞祖父聲息,趕回家去看看,見祖父正坐在門檻上編草鞋耳子。
翠翠見祖父神氣極不對,就蹲到他身前去。
“爺爺,妳怎麽的?”
“天保當真死了!二老生了我們的氣,以為他家中出這件事情,是我們分派的!”
有人在溪邊大聲喊渡船過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心
中極亂,等等還不見祖父回來,就哭起來了。
作者: 西湖的水我的淚 2005-10-23 18:11 回復此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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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回復 :邊城 ——沈從文
十七
祖父似乎生誰的氣,臉上笑容減少了,對於翠翠方面也不大註意了。翠翠象知
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象不明白它的原因。但這並不是很久的事,日子壹過去,
也就好了。兩人仍然劃船過日子,壹切依舊,惟對於生活,卻仿佛什麽地方有了個
看不見的缺口,始終無法填補起來。祖父過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總順順的款待,
但很明顯的事,那船總卻並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
裏,沿河找尋那個可憐哥哥的屍骸,毫無結果,在各處稅關上貼下招字,返回茶峒
來了。過不久,他又過川東去辦貨,過渡時見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夥子,好
象已完全忘掉了從前的事情,就同他說話。
“二老,大六月日頭毒人,妳又上川東去,不怕辛苦?”
“要飯吃,頭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飯!二老家還少飯吃!”
“有飯吃,爹爹說年青人也不應該在家中白吃不作事!”
“妳爹爹好嗎?”
“吃得做得,有什麽不好。”
“妳哥哥壞了,我看妳爹爹為這件事情也好象萎悴多了!”二老聽到這句話,
不作聲了,眼睛望著老船夫屋後那個白塔。他似乎想起了過去那個晚上那件舊事,
心中十分惆悵。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壹眼,壹個微笑在臉上漾開。
“二老,我家翠翠說,五月裏有天晚上,做了個夢……”說時他又望望二老,
見二老並不驚訝,也不厭煩,於是又接著說,“她夢得古怪,說在夢中被壹個人的
歌聲浮起來,上懸巖摘了壹把虎耳草!”
二老把頭偏過壹旁去作了壹個苦笑,心中想到“老頭子倒會做作”。這點意思
在那個苦笑上,仿佛同樣泄露出來,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就說:“二老,
妳不信嗎?”
那年青人說:“我怎麽不相信?因為我做傻子在那邊巖上唱過壹晚的歌!”
老船夫被壹句料想不到的老實話窘住了,口中結結巴巴的說:“這是真的……
這是假的……”
“怎麽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難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處,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壹點,但壹起始自己敘述這段事情
時,方法上就有了錯處,因此反被二老誤會了。他這時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說出
來,船已到了岸邊。二老壹躍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顯得更加忙亂的樣
子說:
“二老,二老,妳等等,我有話同妳說,妳先前不是說到那個——妳做傻子的
事情嗎?妳並不傻,別人才當真叫妳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雖站定了,口中卻輕輕的說:“得了夠了,不要說了。”
老船夫說:“二老,我聽人說妳不要碾子要渡船,這是楊馬兵說的,不是真的
吧?”
那年青人說:“要渡船又怎樣?”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氣,心中忽然高興起來了,就情不自禁的高聲叫著翠翠,
要她下溪邊來。可是,不知翠翠是故意不從屋裏出來,還是到別處去了,許久還不
見到翠翠的影子,也不聞這個女孩子的聲音。二老等了壹會,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氣,
壹句話不說,便微笑著,大踏步同壹個挑擔粉條白糖貨物的腳夫走去了。
過了碧溪岨小山,兩人應沿著壹條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個腳夫這時節開了
口:
“儺送二老,看那弄渡船的神氣,很歡喜妳!”
二老不作聲,那人就又說道:
“二老,他問妳要碾坊還是要渡船,妳當真預備做他的孫女婿,接替他那只渡
船嗎?”
二老笑了,那人又說:
“二老,若這件事派給我,我要那座碾坊。壹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
三鬥糠。”
二老說:“我回來時向我爹爹去說,為妳向中寨人做媒,讓妳得到那座碾坊吧。
至於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家夥為人彎彎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
死的。”
老船夫見二老那麽走去了,翠翠還不出來,心中很不快樂。走回家去看看,原
來翠翠並不在家。過壹會,翠翠提了個籃子從小山後回來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
出門掘竹鞭筍去了。
“翠翠,我喊了妳好久,妳不聽到!”
“喊我做什麽?”
“壹個過渡……壹個熟人,我們談起妳……我喊妳妳可不答應!”
“是誰?”
“妳猜,翠翠。不是陌生人……妳認識他!”
翠翠想起適間從竹林裏無意中聽來的話,臉紅了,半天不說話。
老船夫問:“翠翠,妳得了多少鞭筍?”
翠翠把竹籃向地下壹倒,除了十來根小小鞭筍外,只是壹大把虎耳草。
老船夫望了翠翠壹眼,翠翠兩頰緋紅跑了。
作者: 西湖的水我的淚 2005-10-23 18:11 回復此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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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回復 :邊城 ——沈從文
十八
日子平平的過了壹個月,壹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長長的白日下醫治
好了。天氣特別熱,各人只忙著流汗,用涼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麽心事,心事在
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壹面去午睡,高處既極涼
快,兩山竹篁裏叫得使人發松的竹雀和其它鳥類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夢裏盡為
山鳥歌聲所浮著,做的夢也便常是頂荒唐的夢。
這並不是人的罪過。詩人們會在壹件小事上寫出整本整部的詩,雕刻家在壹塊
石頭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畫家壹撇兒綠,壹撇兒紅,壹撇兒灰,畫得出壹幅
壹幅帶有魔力的彩畫,誰不是為了惦著壹個微笑的影子,或是壹個皺眉的記號,方
弄出那麽些古怪成績?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頭,不能用顏色把那點心頭上的
愛憎移到別壹件東西上去,卻只讓她的心,在壹切頂荒唐事情上馳騁。她從這分穩
秘裏,常常得到又驚又喜的興奮。壹點兒不可知的未來,搖撼她的情感極厲害,她
無從完全把那種癡處不讓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說壹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實上他又卻是個壹無所知的人。他明白
翠翠不討厭那個二老,卻不明白那小夥子二老怎麽樣。他從船總處與二老處,皆碰
過了釘子,但他並不灰心。
“要安排得對壹點,方合道理,壹切有個命!”他那麽想著,就更顯得好事多
磨起來了。睜著眼睛時,他做的夢比那個外孫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闊。他向各個過
渡本地人打聽二老父子的生活,關切他們如同自己家中人壹樣。但也古怪,因此他
卻怕見到那個船總同二老了。壹見他們他就不知說些什麽,只是老脾氣把兩只手搓
來搓去,從容處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個死去的人,卻
用壹個淒涼的印象,鑲嵌到父子心中,兩人便對於老船夫的意思,儼然全不明白似
的,壹同把日子打發下去。
明明白白夜來並不作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