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聊齋》狐女形象及其意義
狐貍精，對於我們壹般人，是那些專門迷惑男人，吸其精血的無恥生物。對於她們的淫蕩勾引，男性或者會自投籮網，女性卻極之痛恨。不過,這可恥的形象卻正正是中國文學作品對於女性的經典描述。狐，其體態美、神秘的習性、充滿哲學蘊味的行為，都觸動了歷代文人的豐富幻想。中國文學作品中涉及狐的作品有很多，戰國的《山海經》、唐傳奇《任氏傳》、四大名著中的《西遊記》、“三言”、“二拍”以及現代小說中金庸的《雪山飛狐》、《神雕俠侶》、王蒙的《青狐》等，也利用了狐作為素材。而狐貍精在中國文學中最輝煌的時期，和運用狐貍精最登峰造極的作品，便要說清代蒲松齡筆下的《聊齋誌異》。郭沫若曾寫詞歌頌蒲松齡:“寫鬼寫妖高人壹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 也就是說《聊齋誌異》寫的鬼怪神狐遠遠高於其它作家。
《聊齋誌異》又名《鬼狐傳》，可見鬼跟狐是全書的精粹，***有神怪故事445篇,與狐貍有關的故事有82篇，是全書重要的形象。當中寫狐女的故事更是充滿文學蘊味與傳奇色彩。以下部分論及的，包括《聊齋誌異》狐女形象分析和狐女的存在意義。
壹·《聊齋誌異》狐女形象分析
1·嫵媚而不淫
凡是看過《聊齋誌異》的,相信也認同當中塑造了不少令男人想入非非的美狐。狐，本身就是壹種體態修長，黃、白色，尾長而蓬松,十分具有體態美。而我國的古文獻也有狐美的記載。《玄中記》有述：“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女,為神巫,或為丈夫與女人交接,能知千裏外事。善盅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之狐為淫婦,百歲之狐為美女。”《名山記》又述:“狐者,先古之淫婦也。其名阿紫，化而為狐，故其怪多自稱阿紫。”這些資料也說明了自古以來人們對狐貍的理解也是美且淫蕩的。可是浦松齡筆下的狐也是這樣的嗎？我卻認為絕大部分也是美而不淫的。
而現代社會又喜歡把美女分成若幹類別，“女強人型”、“賢良淑德型”、“鄰家女孩型”，等等對於《聊齋誌異》那麽多只美狐，我又把她們的美大致分為“才女型”、“天真可愛型”、“賢慧型”等，幾大類別。
我們不妨看壹下例子如嬌娜，她“嬌波流慧，細柳生態”、“芳氣勝蘭”，醫術高明，輕易地把孔生的怪病治好,孔生起初對她朝思暮想，她卻沒有勾引孔生，最後反而是松娘跟孔生成了親；又如《狐諧》中的美狐女，她擅長講故事、對對聯，面對萬福友人的調情，她不領受而加以諷剌，友人在開萬福玩笑時，她也輕易便應負過來；而鳳仙她則是 “傾絕人寰”，聰慧而能看透別人的心。她處處維護丈夫，也擅唱歌，在面對姐妹的諷剌，她唱《破窯》壹折。三位狐女均是有有獨特才藝，是嫵媚而不淫的狐女中的“才女型”。
我們再看“天真可愛型”的嫵媚狐女。小翠是“嫣然壹笑,真仙品也。”，而嬰寧則是“容華絕代，笑容可掬”。她們都喜歡笑，好笑的笑，不好笑的也笑，甚至被人責罵也只是笑，天真爛漫又純潔。小翠她不嫌自己的丈夫是個癡呆兒，反而經常跟他壹起，玩皮球、畫花臉、把秫稭、破布當龍袍皇冠來玩，是壹個可愛的小女孩形象，跟淫蕩完全拉不上關系。嬰寧則猶愛花，時時拿著花，在這裏，花又增加了嬰寧的少女情懷，使她看上去跟壹個清純簡樸的農村女孩壹樣吸引，雖然她曾有看似引誘鄰居之舉動，卻只是為了整治好淫之徒的壹種行為，因此也不是荒淫。
又如“賢慧型”的辛十四娘，她是“著紅帔,容色娟好”，最初幾次見到馮生，就臉紅頭低垂，未經父母同意及正式婚嫁，不與男子交好。嫁給馮生後，刻守婦道，在家料理家務，又勸告丈夫不要再接近損友楚生處處為丈夫著想。後來馮生坐牢，她又四出奔走尋求親戚協助，在成仙前又懾合侍女祿兒與丈夫，為丈夫以後的幸福鋪路，成仙後又不忘問候丈夫安否，顯出其賢良淑德的壹面。而鴉頭雖只有十四歲，卻做剌繡荷包幫丈夫賺錢，母親迫她接客，她又誓死保貞節。以上兩個例子，又可見“賢慧型”也不是淫狐。
作品中的壹些例外例子
然而，《聊齋》狐女並不是全都美的。《聊齋》中又有《醜狐》壹篇，那狐女衣服炫麗而顏色黑醜，可是她卻是壹頭有仁心的狐女。對於拋棄她的穆生，她十分痛恨，恨恨地懲罰了他，後來看到穆生貧窮，並苦苦哀求她，又起惻忍之心給他銀子。後來與醜狐相好的於氏，早早就死掉，狐女也沒有把贈予於家的所有財物取走，而留予其後代，可見也有其心靈美已遮蓋了她的相貌醜陋。
同樣地，《聊齋》中也有壹些喜歡四處勾引男性，而又胡亂跟男性交合的狐女。好像《董生》中的狐女，她隨便與董生交合，後殺了董生，吸盡他的精氣，又想向王九思下毒手，其實，遇害的男子又何止他們那麽少呢？又如《胡四姐》中四姐的兩個姐姐，已害了好幾條人命，又與四姐爭尚生，目的只為與他交好；而《鴉頭》中的狐妓妮子，又是四處與有錢男人鬼混。我對於這些例子想到壹種可能性----因為狐妖她們急切成仙。她們與男性交合所得到的精氣，往往比任何壹種方法為多，可加速練丹的速度，因此趨於淫蕩。這些是作品中的反面例子，起襯托作用。
2·不忘本/有恩必報
《聊齋誌異》中狐女給我的第二個印象就是不忘本、知恩圖報。《說文解字》有曰：“狐，妖獸也，鬼所乘也。有三德，其色中和，小前大後，死則首邱。從犬瓜聲。” 《初學記》又引《白虎通》曰：“狐死首邱，不忘本也，明不忘危也。”證實了狐本身的特性就是不忘本。蒲松齡則把狐的這壹特性發揮到淋漓盡至。
以上論及的嫵媚狐女,就有很多是為了報恩而下嫁恩人的，最明顯的例子便是小翠。王太常對小翠的母親有救命之恩，使她免受雷擊而死，小翠便嫁王元豐以報恩。她不僅把恩報於王太常，而是報於他全家，她努力培養與元豐的感情，又懲治了欺負王太常的王給諫，對於公婆的責備也壹笑置之，甚是容忍，後來又因為小翠打破了玉瓶此小事而罵她。小翠在離開時又為元豐覓新配偶，時刻提醒自己要報恩，盡了報恩的責任而又不計較。
《褚遂良》壹篇,又是另壹個為報恩下嫁恩人的故事。當中的趙氏前生為褚遂良，對狐女有恩，狐女今世便報於他，治他疾病，又令他富裕，最後返回天時也領著他走，可見她所報的恩已蓋過了趙氏對她的恩情。
再說青鳳，她的叔叔對她有養育之恩，即使叔叔阻止她跟耿生的愛情，令他們分開，又對她說難聽話“賤輩辱我門戶”，她依然萬般服從叔叔，並未對她有任何仇怒，後來叔叔被耿生的友人莫三郎捉了，又去央求耿生救叔叔壹命，足以看出她重視報答恩情。
至於鴉頭，她也是壹個不忘本的狐女。她的狐妓母親多番逼迫她接客，與王文成親後又被母親與姐姐捉回去，夫婦分離。她被困進監牢裏受苦，為王文生子後，母親又恨心把孩子扔掉，令她遭骨肉分離之苦。可是最後兒子為她報仇時，她卻因為與母親及姐姐有血源關系，而要求兒子別殺她們。另外，她又感謝王文在妓院中幫她逃走，便死心塌地跟著他，為她守貞節。
胡四娘與貧困的程孝思結為夫婦, 她家裏人都嫌他窮，結果令四娘常被家裏人取笑，叫她“貴人”，又常用冷言諷剌，當中又只有李氏與三娘對她較好。後來程孝思中了舉人，四娘也特別款待李氏與三娘，正是念及她們對自己的恩惠。而對於的二郎的被捕入獄，她並沒有冷眼旁觀，反而與程孝思出心出力救她，可見她是念兄妹情的。
然而,《聊齋》中又有人遭狐女仇報的故事,如《武孝廉》中的石某，被狐女救後不但不報恩，還想不認她，在她醉後還想殺害她，最後激怒了狐女，被奪去性命。《醜狐》壹篇的穆生，也是不念狐女與自己的感情。狐女令他富裕後便不理她，後狐女又奪回給他的東西，令他受傷。這就證明了狐女雖是有恩必報，但面對殘酷人性與淒慘待遇時也會忍無可忍，把報恩變成報仇。
3·有義氣
說到義氣，大多數人便會想到《三國演義》中劉關張的手足情義，又或是《水滸傳》中108個好漢的忠義悲歌。而“義氣”二字，又甚少用來形容女性。然而蒲松齡他在《聊齋》又孕育出眾多義氣狐女。說到義，首先不能不說紅玉、《阿繡》中的狐女、封三娘等角色。
紅玉與馮相如本是相愛，卻遭相如父親反對，紅玉必須跟相如保持朋友關系。她在萬分悲痛之余仍不忘為相如尋找好的配偶。在她離開了相如後，相如的妻子被宋家惡霸奪去、父親被打致死、妻子為保節自殺、相如又被判殺人之罪，含冤受屈，在被押送到官府時又與兒子分離。紅玉卻處處幫助他，她化作剌客殺宋家父子三人，又在荒野中找回他的兒子，當作自己親生兒般撫養，努力助相如父子團員；又幫相如創家立業，織布為生，又動手耕種，甚至勝過男性，又助相如恢復功名等，我們可以看出的，就是紅玉不計較名份、忘私並且為相如盡義的形象。
《阿繡》中的狐女與紅玉壹樣,對劉子固也是鐘情的。她卻又明白劉子固實在愛的就只有跟她長得壹模壹樣的妹妹阿繡，於是她又極力幫助二人成眷屬。她在戰亂中救阿繡，把她帶到劉子固身邊，又協助他們捉拿家裏偷財物之人，盡了對妹妹和愛人的義。
《封三娘》所寫的就是封三娘與十壹娘這對金蘭姐妹之間的故事。兩人在寺中相遇，情投意合，見不了面時猶其掛念。三娘希望十壹娘得到幸福，覺得孟安仁很合適，便充當媒人。後來十壹娘自殺死了, 封三娘又把起死回生之藥餵予她，令她跟孟安仁走在壹起，又拒絕與十壹娘二女***侍壹夫。她之所以如始幫助十壹娘，是純粹因為她對十壹娘的好感，在初遇時互相結下的微妙情誼，始終沒變。
通過以上例子，可見狐女的形象具有很多美好的地方，而又與人性相近，甚至比人還完美。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又對聊齋的異物大加贊揚:“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妄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可見他對於《聊齋》的妖精，包括狐貍精，也是抱肯定的態度。
二·《聊齋誌異》狐女的意義
作品中的狐女具有非常深遠的意義。
從文學角度去想，《聊齋誌異》的狐女形象是歷代專以美、淫作為狐形象的壹大突破。這些歷代美而淫的狐以《封神演義》中的妲己描寫得最為生動。她是壹只狐貍精，吸收了魂魄，化為妲己進入後宮，迷惑皇帝。然而，《聊齋誌異》的狐女卻大都是美而不淫、不忘本、有義氣的形象,是真、善、美的化身,與歷代所描述的形象不同。
從文化的角度去看, 《聊齋誌異》的狐女體現了當時人民對狐崇拜思想，這種思想對文人的影響甚深。其實，中國早在原始社會就有狐崇拜。不過，清代是是繼唐代以來中國人對於狐仙崇拜的第二個高峰期,猶奇信奉狐仙。在民間有建祠廟祀奉狐，做官的又在家供奉狐仙，官署也供奉狐仙等等，而文人寫作時也因著對狐仙、狐精的特色有所了解時時運用狐作為題材。如《狐夢》裏說書生看《青鳳傳》後對狐的來訪非常著迷,日夜望狐訪,肯定了文人對狐崇拜的接受。鳳仙會隱形跟劉赤水赴宴,便運用了當時認為狐會隱形的認知；又有狐女修行、煉丹,如《嬌娜》中的嬌娜救孔生時就是吐出體內的丹，把精氣輸給孔生；也有狐女修成狐仙,如辛十四娘。
另外,從作者的精神面貌去看, 狐貍精又是作者的有感而發。狐貍精在《聊齋》中的形象，絕大部分也是優美的,她們的德行,有時甚至乎越過凡人而令人深感敬佩,可她們作為妖怪壹類生活於人群中,有的時後又顯得格格不入,例如小翠,公婆對她的行徑甚不理解,因此常遭責罵；阿繡、辛十四娘、小翠等最終的結果也是離開人群,獨自生活下去,是因為她們知道妖精跟人有著與生俱來的差別,人妖殊途,便執意離開；盡管她們這些形象足以喚起人的種種美好情感和美好願望，這些矛盾表現在作品中,又表現了壹種另類人格在現實生活中的格格不入。蒲松齡他書香世代、才情揚溢卻不得誌,科舉徇私和貪汙情況又使很多士人書生難堪之至，作者的心情也像聊齋中壹些狐女壹樣。而事實上,作者也需要壹些好像狐女壹樣的人,來安慰自己，或是來幫助自己。
從對社會的角度去看，狐女在《聊齋》中又起諷世作用。狐女是真、善、美的化身,她們不但外貌娟好,而且聰慧、是非分明、樂於助人、知恩圖報、懲惡揚善，凝聚著人情美和倫理美。正好用來諷剌官貪吏虐、欺壓百姓、小人輕風作浪的現象,以狐女的有人性反襯他們的失去人性。作品中《辛十四娘》的楚生、《嬰寧》中的鄰居、《小翠》中的王給諫、《董生》中忘義的董生等, 作者又借狐女之手壹壹受狐女懲冶 ,大快人心。
從意識的進步意義的方面看，作品中壹些狐女代表了當時女性社會地位的醒覺及引起了婚姻關系的再次思索。《聊齋》的狐女,多有其獨立自主權的,在生活方面，她們有的又甚至比男性更有主見,如鳳仙、辛十四娘、紅玉等均在日常生活中勝過男子,又有狐女施法振興家族的情節,男人沒有她們的幫助,恐怕只貧困壹生。這是女性進步意識的醒覺。而《聊齋》又令人對當時婚姻關系的再次思索, 她們在於愛情方面大都抱自由選擇的態度, 封三娘便是自由戀愛的擁護者,嬰寧、青鳳等，都打破傳統禮教的“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的婚姻觀念,主動尋找自己的家庭幸福,是前衛的女性。
結尾
經過分析,我們可以發現, 狐貍精其實也不是好像我們壹般人所想的那麽邪惡、那麽令人恨之入骨。她們反為女性增了光,甚至是女性的典範。張愛玲曾說:“女人都痛恨狐貍精,但若能給她壹個做狐貍精的機會,相信每個女人內心都會躍躍欲試。”我就認為,如果能像《聊齋》中的狐女壹樣,擁有外在與內在的真、善、美，那麽,做壹生的狐貍精又有何遣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