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與她約好，在初夏五月的壹天，最好是雨後初晴，我們壹同去郊外遠處的山野，去看虹。 能不能看到虹呢？無法與虹相約，虹，不是誰的信物，不可以預定或轉贈。 初夏，壹場雨後，或許會有虹的。能不能看到虹，就要碰運氣了。 約好了，在五月的某場雨後，我們到山野去看虹。 二 若幹年前，我們都十分年輕，純真的天性還保留著，又愛好著文學，愛好著寫詩，文學與詩，壹旦進入人的生命，就把人的靈性和情懷洗禮得透亮，蒸騰得如夢如醉。 年輕的心啊，成了壹座教堂，壹個聖殿。無限的天空展開的正是那顆被精神填滿，變得無比豐富無限遼遠的心。 那時，我們只崇拜兩個神：愛神與美神。 那時，我們憧憬的生活，是虹壹樣的。 三 記得第壹首詩是寫給虹的。然後我把這首詩送給妳。不嫌菲薄吧，我把壹條虹送給了妳。 挪用天上的意象，只為了表達地上壹顆小小的、被激情盈滿的心。 那是雨後的壹個星期天，我們騎車到郊外踏青，把校園留給圖書館裏的書，留給懶洋洋的床單，留給教學樓前得梧桐和宿舍樓下的垂柳，留給那些三五成群膽怯的在我們窗口聊天的麻雀。 當我們到達淺山地帶的壹處河灣，放倒車子，也把自己放倒在草地上，我驚呆了，我驚喜的喊了壹聲：虹！ 妳也驚喜的喊了壹聲：虹！ 那就是虹嗎？那只能是虹。這時候才發現，只有這樣純美又繽紛的東西才配叫“虹”的。包括這“虹”字的發音，有點柔軟，有點輕盈，有點溫暖，也有點像是夢中發出的聲音。不錯，說的就是天上的那個虹。 我們看著虹，口裏輕輕念著虹。 我們不敢眨眼，怕壹眨眼，虹散了。 我們不敢大聲說話，怕聲音壹大，把膽小的虹嚇跑了。 是誰設計的這天上的橋？是誰壹眨眼的工夫就把它修成了？書本上關於虹的知識都失效了，在令人眩暈的美面前，我們只相信心靈的感動，肯定，這是神的構思。 忽然，雲中傳來說笑聲。擡頭看，半山腰上，幾頭牛和壹群小綿羊正從虹橋下走過，放牛羊的小孩手握壹跟長竹竿東挑挑西打打，真怕那根竹竿把虹挑碎了。那頭高大的牛已經鉆進虹裏了，擔心它壹聲吼叫吹滅了虹。牛羊無聲，人無聲，它們靜靜地從虹中穿過，他們已變成了虹的壹部分。虹是不發聲的，美是不發聲的。 此時，宇宙單純得只剩下壹條虹，和幾雙看虹的眼睛。還有那些露珠們，斜斜的站在半天上，用透明的小肩膀，扛著壹條虹。 給我寫壹首詩吧。妳輕輕地說。 許久，我沒有吟出壹句詩。 內心的情感滿溢著，對著這初夏五月的山川，對著天上那似乎專為我們才出現的虹，我的心，被凈化著又被激蕩著，被提升到天上與虹壹齊飛舞，又被我植於地上，在對大美的仰望裏歸於安靜，甚至想被這個時候帶走，同它壹起消失，又在某個時候忽然出現。 虹消失了。 虹是否帶著對我的失望走了？ 空蕩蕩的天空，寫滿我的遺憾。 我竟然哭了。 為什麽要哭？為美的不可挽留？為最純粹最豐富的心情的不可名狀？ 妳卻單純地笑了。 妳說：謝謝妳透明的眼淚，大自然會妥善收藏它們的，下壹次再看見虹，就不壹樣了，虹裏有妳的淚珠，有妳的眼神。 妳的話竟深深觸動了我。 我忽然覺得，天上那條虹，已橫臥在我們之間。 我似乎在虹橋上走，要走到另壹端，走進妳深深的內心。 謝謝天空，謝謝五月，謝謝虹，謝謝妳，謝謝這凝望和感動的日子。 隨著清涼潔凈的夕光，我在妳的日記本上寫下了這簡單的句子。 這也是詩嗎？ 但我們都知道，我們是和自然，和天空，和被蒸騰在高處的幻象，壹同完成了壹首純詩。 四 唯美的時代很快結束了。 在腥鹹的海裏，在欲望和泡沫的海裏，在風浪的汙水翻湧的海裏，小小的單純的魚，是怎樣呼吸怎樣遊泳？ 從溪水，投入海水，妳這幾乎透明的魚，是否要改裝妳的肺葉，甚至改變自己的血型，然後才能和大海建立生存聯盟？ 甚至，是否還需要快速進化出牙齒，以對付別的牙齒？ 不會有人去關心壹條魚的命運。 我在水裏浮遊著。我牽掛著遙遠的水域裏，那些比我更單純更脆弱的魚，我牽掛著妳。 唯美的時代很快結束了。 接下來，為著簡單的生存，我們復雜的活著；為著壹出並不深奧的戲劇，我們做著十分費解的動作，念著謎壹樣的臺詞。 我們深陷於命運的波濤，偶爾探出頭來，吸壹點氧氣，然後更深地紮進深水之中。 唯美的時代結束了。 曾經被我們仰望的虹，已經在天空消失了。 五 我活得並不容易，甚至很苦澀。 活下來已經不容易，活下來而且還要守護住心裏那點清潔，就更不容易。 白天，為了生存，為了那個所謂的飯碗，妳必須當自己內心的叛徒，到了晚上，常常是在深夜，那個叛逃的自己才又返回來，撫摩自己的心，在淩亂甚至混亂和迷亂的記憶裏分揀出壹點可愛的線索，清理出壹些有亮色的碎片。 在壹個無形的空間裏，許多無家可歸的靈魂在遊蕩。 在粗暴的陣雨裏，在沈悶的黃昏，我常常猛然想起，我已多年沒有看見虹了。 我惦念著妳，還記得那看虹的日子嗎？ 唯美的時代已經遠去，已經遠去。 比我更單純更脆弱的魚啊，妳沈浮在哪壹片水域。 六 終於得到了妳的壹封信。 信不長，依然清秀的字顯得十分疲憊。 我甚至同情那壹頁信紙了，它單薄的身體怎麽承受妳那麽多的疲憊和沈重。 妳說妳總算讀懂了壹些古老的神話和寓言。 妳說壹個小小精衛對抗無邊的大海，壹開始就瘋了。接下來又去銜石填海，簡直是傻了。 向大海示弱吧。向泡沫、礁石、牙齒們妥協吧。 但要完全交出內心的晴空，又是那麽痛苦。 我聽見信紙上嘩嘩的海水，我看見左旋右顛的小小的船。 我從妳的痛苦的語言裏，仍能隱約看到虹的殘影。 七 聽說——又是聽別人說。 聽說妳用夾雜著漢語和英語，與不同國籍的幾位男人談著戀愛。 聽說在多語種的環境裏，妳熟練地變換著語法。 聽說，畢竟是聽說。我不怎麽相信也不願意相信這些聽說。 在我的記憶裏有壹個虹的時刻。 我有時也想：妳是到國外，去尋找另壹個國籍的虹嗎？ 只要有虹，就好，有虹嗎？ 八 終於又收到妳的壹封信。 信寫得潦草淩亂。 我仿佛看見妳那潦草的生活，零亂的心境。 讀下去，我竟有些害怕。 總是不原諒分裂的自己。總想保存壹部分過去的自己。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總在打架，彼此都體無完膚，索性把自己交出去吧，合適的時候又收回來。 為什麽總是讓純潔來審判自己？如果純潔帶給我的是痛苦和分裂，我不如不要這純潔。就讓我向那個單壹的方向滑落吧。然後我再返回來。 隕落的虹，還會返回天空，重現那美麗的身影嗎？ 我不懷疑水有這種能力，天空有這種能力。 我不相信命運有這種能力。 唯美的時代越去越遠了。 天空已不是那個天空。 虹已遠逝。 我聽見我的記憶在坍塌。。。。。。 九 過了很久很久，沒有妳的確切消息。 只有壹些“聽說”。 聽說妳很快就要出國，而且是留學和移民。 聽說，聽說，總是聽說。這討厭的聽說。 怪我沒出息啊，我為什麽就奪不回那曾經和我壹同凝望彩虹的眼睛。 多麽純真的眼睛。 盛滿天空和詩情的眼睛啊，妳真的熄滅了嗎？ 十 忽然壹個深夜接到妳的電話。 從妳平靜的聲音裏，我聽出了傷感。 妳說妳就回來，看壹看昔日的山野、河流，再穿越壹次當年采蘑菇穿越過的那座森林。 還想看虹嗎？我問。 我就是想看壹看虹。 回來吧，我們去看虹。在簡單的草地上，擡起頭，就能看見很好的虹。 只有在單純的天空上，才有最好的虹。 虹，是壹彎多麽美又多麽孤獨的眉毛啊，誰配做它的眼睛呢？ 我聽見妳說出這些詩的句子，我看見虹仍在妳心中悄悄的藏著。 在風雨洗過的天空，才會出現虹。 被風雨漫過的心呢？ 我與妳約好，在初夏五月的某壹天，最好是雨後初晴，我們到山野河灣，去看虹。 十壹 不久，就得到關於妳的消息。妳的最後的消息。 好幾個國籍的病毒糾纏著妳小小的身體。 妳的“朋友”們扔壹些美元給妳，就再不見蹤影。 “愛”解除了，走了，只有病毒，痛苦，絕望廝守著妳。 在最後的日子裏，逝去的時光重現，泡沫和浮雲壹點點飄散，占據妳全部記憶的，是那些純真的日子，在雨後的山野，在開滿野花的斜坡上，在清澈的河灣，那凝望彩虹的日子，那天空和詩情把靈魂照得透亮的日子。 妳結束了自己。 結束了，病毒，痛苦，迷亂，懺悔。 結束了妳對天空，對虹的最後想象。。。。。。 十二 初夏五月的壹天，果然下了壹場雨。 雨後，我獨自壹人去到山野，去看虹。 我要好好的不眨眼的凝望，我要代替另壹雙眼睛凝望。 坐在曾經和妳壹起坐過的草地上，我註視著天空。 我在天空上尋找妳寄存的目光。 在兩座山之間的河的上空，在高處，曾經，我的目光和妳的目光重疊在壹個動人的弧度上。 虹還沒有出來。 幾片白雲停在對面山腰，掛在樹木上。壹群灰雲漫過來，白雲開始移動，白和灰變幻著，交織著，最後消失了界限，只看見不灰不白亦灰亦白的雲霧，遮住了山的層次。山的輪廓，混沌而龐大。 虹，還沒有出來。 於是看前面的河水，全不是記憶中的清澈，灰黑色的，像緩緩移動的水泥板，拖著沈悶的泡沫、廢物，有氣無力的發出那種不像是水聲的水聲。 多年前，它曾經熱心地為我們的倒影造像。它還記得我們的倒影嗎？當虹的倒影映在它的水面，我們站在岸邊，仿佛擡起頭，就能在虹橋上行走了。 它也憶念著那些倒影重疊著倒影的時光嗎？它也憶念著那些幻象重疊著幻象的清澈而豐富的時光嗎？ 虹，還沒有出來。 虹，是純潔的水與陽光***同構思的傑作。 我看著河裏汙濁的水與山上灰黑的雲。我似乎知道：它只能蒸發出那些灰黑的霧狀的東西了。 水，是否已經失去造虹的能力？ 沒有虹的天空，當然還是天空。 沒有虹的天空，還是好天空嗎？ 天還沒有黑下來。 我仍然等待虹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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