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銘
壹天，教育學家、文學家夏丏尊先生拜訪弘壹大師，吃飯時看見大師總吃壹道鹹菜。夏先生心有不忍，說：難道您不嫌這鹹菜太鹹嗎？
弘壹大師回答：鹹有鹹的味道！
吃完飯後，弘壹大師又端起了壹杯白開水，夏先生皺著眉頭道：沒有茶葉嗎？每天都喝這平淡的開水？
弘壹大師笑壹笑說：開水雖淡，但淡也有淡的味道。
鹹淡皆有味，這句話既概括了弘壹法師的人生境界，又如念珠的線，貫串起他的壹生。
鹹淡是兩種不同的滋味，分別對應著兩種不同的生活，甚至是兩種不同的人生。鹹就是燈紅酒綠、肥馬輕裘，鹹是叱咤風雲，鹹是西裝革履、談笑風生；淡，就是清風明月、竹杖芒鞋，淡是飄然出塵，淡就是青燈黃卷、晨鐘暮鼓。鹹是鐵馬秋風塞北，那麽淡就是杏花春雨江南。鹹淡就是趙樸初對他的評價： “無盡奇珍供世眼，壹輪圓月耀天心。”
鄭域有壹首寫梅花的詞：“冷落竹籬茅舍，富貴玉堂瓊榭。兩地不同栽，壹般開。”梅花無論開在何處，都壹樣的幽香高雅；人也壹樣，無論富貴還是貧窮，顯達還是默默無聞，都可以過壹種有味的人生。
他年輕時寫合唱曲《春遊》，其中有這樣的詞：“梨花淡白菜花黃，柳花委地芥花香，鶯啼陌上人歸去，花外疏鐘送夕陽。”這是壹種鹹的生活。
弘壹法師給友人夏丏尊的畫題詞：“屋老。壹樹梅花小。住個詩人，添個新詩料。愛清閑，愛天然；城外西湖，湖上有青山。”(《為題小梅花屋圖》)這是壹種淡的生活。
俞平伯嘆服弘壹法師：少年時做公子，是個翩翩公子；中年時做名士，是個風流名士；做話劇，是個演員；學油畫，是個美術家；學鋼琴，是個音樂家；辦報刊，是個編者；當教員，是個老師；做和尚，是個高僧。弘壹法師的壹生鹹淡皆有味，年輕時鹹有鹹的味道，二十文章驚海內，才華橫溢，各種藝術觸類旁通。中年後掙脫名利情感的桎梏，從榮華富貴抽身，淡出世俗，歸隱佛門。身鋪破席，卷衣為枕，弘壹法師不以為苦。
弘壹法師到青島講佛法，行前約法三章：不為人師，不開歡迎會，不登報吹噓。青島市沈鴻烈兩次登門拜訪，還設素宴相邀，都被他謝絕了。弘壹法師曾引前人詩句明誌：“為僧只合居山谷，國土筵中甚不宜。”
弘壹法師由鹹入淡，絢麗至極然後歸於平淡，有位女作家說他這樣的生活變化是“他用刳骨剔肉的痛苦，置換了真正的自由”。弘壹法師應該也有痛苦的蛻變過程，但說是刳骨剔肉，有點誇大其詞。他的生活轉換是那樣的自然，以致我們很難確定他經歷過很曲折的心路歷程。他皈依佛門，似乎就是水到渠成的結局。
夏丏尊這樣評價弘壹法師：“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壹切都好，小旅館好，統艙好，掛搭好，破席子好，破舊的手巾好，白菜好，蘿蔔好，鹹苦蔬菜好，跑路好，什麽都有味，什麽都了不得。”鹹淡皆有味，就是順心適性，隨遇而安，該風流倜儻時就灑脫不羈，有玉盤珍饈就開懷暢飲人生美酒，到了青燈黃卷時就超凡脫俗，明心見性，擺脫煩惱，了卻生死。最難得的是弘壹法師能在淡中品味出自己的味道，孤寂的生活並不讓他孤苦，而是欣欣然如赤子。
林語堂說：“他曾經屬於我們的時代，卻終於拋棄了這個時代，跳到紅塵之外去了。”壹個“跳”字，形象地說出了弘壹法師人生角色轉換的過程，那麽自然，甚至有些灑脫。
1942年9月4日，弘壹法師圓寂前預知大限將至，寫了遺書和遺偈給他的生平至友夏丏尊和弟子劉質平告別。他的遺偈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裏。問余何適？廓而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華枝春滿是鹹，天心月圓是淡，是淡而有味。鹹淡皆有味，這樣的人生境界能夠抵達的人很少，因此同時代的人對他敬仰有加，連張愛玲也這麽說：“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壹法師寺院圍墻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謙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