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橙汁壹樣四處流淌，石亭江上波光粼粼，河水恰似混合了這種美味的成分，真恨不得用手捧壹捧來喝。我們剛洗了個痛快澡，每個人都濕淋淋的。背簍和鐮刀在沙灘上提醒我們，出門壹下午了，還沒割到壹根豬草，回去可得挨壹頓爸爸的青筍炒肉了。不過，今天我們有辦法。大家借著濃密的樹木作掩護，鬼鬼祟祟向農場走去。幾裏以外的農場總部炊煙裊裊，人們大都去吃飯了。
這是個好機會！農場裏全是菜地，每天都有人鋤草，他們把雜草和菜葉堆在地頭，來不及弄走。這裏只有兩三間茅屋，留下守菜的人沒有露頭。我們奔向壹堆堆菜葉，放下背簍，胡亂往裏裝著。我的心在狂跳。這可是偷呀！農場也餵了幾十頭豬，他們得用雜草菜葉去養大它們。那是二十多年前呢，農家的豬飼料都在田埂上尋，每條田埂都像老鼠尾巴壹樣，光禿禿的。突然爆發壹聲嘶叫。我說是嘶叫而不是嚎叫，因為聲音來自壹個啞巴。啞巴是農場裏最老實巴交也最受氣受累的人，這會兒別人吃飯去了，他卻還在值班，等別人姍姍歸來，他才能去吃殘湯剩菜。啞巴提著壹條扁擔沖過來，我們呼啦壹下四散而逃。我年齡最小，身體最弱，又是在沙窩裏跑，沒多久腿肚就像灌了鉛似的。
回頭壹看，真是冤家！啞巴不追別人，偏偏只向我壹個人跑來。很快我就被他手到擒來。我大哭起來，邊哭邊罵。我恨啞巴！啞巴很兇，幾乎是提著我走回茅屋的。他拉我到茅屋旁邊壹片麻地裏，那裏栽了很多拇指粗細的麻桿子。他折斷壹根，三下兩下把葉子剔掉，就在我的屁股上打了兩下。我又哇地哭起來。忽然，他笑了。我這才發覺，剛才那兩下其實並不疼，好像是剛剛沾著皮肉。啞巴開始對我“訓話”。吧吧，吧吧吧吧……他說。他兩手比劃著，眼睛盯著我看，指了指這片麻地，又指了指我的屁股。我猜他的意思大概是說，這片麻地栽種的目的，就是用來對付小偷的屁股吧。我不再哭，只茫然地聽他“教訓”，似懂非懂。好壹會兒，啞巴說完了，就摸摸我的頭。我感覺到他的手老繭很厚，卻很輕柔。
他提起我的背簍，在附近菜地裏又裝了壹些菜葉，裝得滿滿的。回來時，他嘿嘿地笑著。他將背簍為我背上，又在我肩頭拍了拍。我有些奇怪，難道他不處罰我了？啞巴推了推我，叫我快走。我擡眼看他，只見他突然壹瞪，露出兇光，又咧嘴壹笑，滿臉溫柔。他的兩手還在不停地擺動。我壹步壹回頭地走了，背簍裏沈甸甸的。老遠我都聽見他的聲音，吧吧，吧吧吧吧……那是在對我壹個人說話。若幹年來，我無法忘掉那聲音，無法忘掉那壹抹夕陽。啞巴對小孩的既恨又愛，都深藏在那夕陽燦爛的霞光裏。好想念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