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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巴頓·蓋斯凱爾夫人》原文

作品提要

19世紀英國的曼徹斯特,大批工人失業。棉紡工人約翰·巴頓辛勤勞動,生活依舊貧困。兒子被猩紅熱奪去了生命;妻子在臨產時離開了人世;唯壹的女兒瑪麗·巴頓被迫進時裝店當了學徒。約翰在生活的打擊下,逐步認清了資本家的剝削本質,積極參加工人罷工,並被推選為代表,到倫敦請願。結果遭到議會否決,請願失敗。工人們在工會的領導下舉行罷工。瑪麗·巴頓美麗聰穎,天真善良,但愛慕虛榮。她拒絕了技術工人傑姆·威爾遜的求婚,愛上了哈利·卡遜。當她得知哈利並不想和她結婚,只圖占有她的美色時,如夢初醒,悔恨不已,最後真心愛上傑姆。以卡遜父子為首的廠主們拒不接受工人的起碼要求。最後,約翰滿懷仇恨殺死了廠主的兒子哈利·卡遜。傑姆被當作情殺的兇手遭逮捕。瑪麗在親友們的幫助下,歷盡艱辛,終於在審判席上,以有力的反證洗刷了傑姆的嫌疑。約翰主動自首,向老板悔罪,並得到老卡遜的寬恕。最後,約翰閉目去世,傑姆和瑪麗結婚,壹起出國到加拿大。

作品選錄

約翰·巴頓猜得不算錯,卡遜家並沒有為工廠失火感覺到過分悲痛。保險足額;設備又不像近年來那樣進步,比起新機器來效率要差得多。再說生意不好,棉布沒有銷路,許多貨物都打了包堆在棧房裏。工廠繼續開著,不過是把肉體做的機器和金屬做的機器經常準備著,等候時運好轉罷了。所以卡遜家倒覺得這是壹個極好的機會,正可以拿保險公司大筆的賠款來裝置頭等的新機器了。他們因此並不著急。每星期要付出去的工資,照目前市場情況來說,完全是浪費,現在可以停止了。幾位大股東已經好多年沒有得到這樣的空閑,因此答應夫人和小姐們,但等天氣轉暖,便帶她們到各處去遊覽觀光。他們現在再也不必壹天到晚被棉布和賬簿纏得不可開交了。每天早餐的時候,可以看看報紙或雜誌來消磨消磨時光;隨時又可以跟他們不惜工本所教養出來的才貌雙全的女兒們談談心,這真是人生快事。他們不時又在家裏舉行些愉快的宴會,這班大商人竟然也有工夫來享受些家庭的樂趣了。可是這幅圖畫的背面卻另有壹番景象。卡遜廠的失火竟害得許多人家遭了大難,那班人是非做工不可的,現在卻完全沒有工作了: 對於那班人,空閑便是災難。壹星期壹星期地過去,找不到工作,也借不到錢來買面包,壹家人大哭小喊,啼饑號寒的 *** 竟成了家庭裏日常的音樂。這裏沒有早餐給他們去消磨時光;他們的時光全消磨在被窩裏,壹則可以抵禦刺骨的春寒,二則躺著不動可以壓低壹些餓火。他們原有幾個零錢,可是買不了多少麥粉和甘薯,於是用來買了鴉片,使小孩們可以不再嚷著要吃,使他們在昏沈的睡眠裏可以不再難過。這真是慈悲為懷!在這種時候,我們本性裏的善心和惡念都會強烈地表現出來。有些父親鋌而走險;有些母親罵不絕口(啊上帝!有什麽奇怪呢!);有些孩子更是膽大妄為。在這種困苦艱難之中,壹切人與人的關系都起了變化。這裏有富人們所不能想象的、人間少有的信仰;這裏有“視死如歸”的愛情;這些魯莽粗率的人中間更有著忘我的精神可以和西特尼爵士的光輝事跡互相媲美。要知道,窮人們有時犯的罪惡叫“我們”震驚,可是如果把壹切人心底裏的秘密全部揭露出來,那麽,窮人們的美德更會叫我們大大地震驚呢。這壹點我是確定的。

春天到來(只不過名義上是春天),真是寒冷徹骨,市面依舊毫無生氣,因此別的工廠也都縮短工時,裁減人手,到後來竟然全部停工了。

巴頓的工時也縮短了。威爾遜因為是卡遜家廠的,當然完全沒有工作。他的兒子卻在壹家機器廠裏做事,他為人穩健可靠,賺得的工資勉強可以維持壹家人的生活。威爾遜心裏總覺得長期依靠兒子不是個辦法。他精神委頓,意氣消沈。巴頓老是容易生氣,動不動就跟人吵架,對有錢人更是痛恨切齒。有壹天晚上,天氣依然像聖誕節那樣冷,下午六點鐘還是很光亮的,峭厲的寒風打每壹個門窗角落裏吹進來,巴頓生了壹個小火,坐在那裏納悶,盼望著瑪麗的腳步聲;他自己雖然不肯承認,可是有她在身邊,他就高興。門開了,威爾遜奔了進來。

“妳身邊有錢麽,巴頓?”他問。

“我沒有。現在還有誰會有錢,我倒要請教。妳要錢什麽用?”

“不是我自己用。我們也實在沒有力量幫助人家。妳認識以前在卡遜家廠做的戴文保嗎?他發著燒躺倒了,家裏壹塊煤也沒有,就連壹塊冷甘薯也沒有。”

“我對妳說我沒有錢,”巴頓說。威爾遜顯出失望的樣子。巴頓要想不管,可是他雖然粗聲粗氣,到底還是看不過去。他站了起來,走到碗櫥那裏(那是從前他老婆心愛的寶貝),把午飯時剩下來準備晚上吃的面包和壹片冷火腿拿手絹包了,塞在帽子裏,又說,“好,我們去吧。”

“去?妳這時候還要上工去嗎?”

“當然不是去上工,妳這個大傻瓜。我們去看妳講的那個人。”他們於是戴上帽子壹同出發。在路上,威爾遜說,戴文保真是壹個好人,就只太守教律了;他的孩子全太小,還不能做工,卻已經懂得要吃要穿;他們的境況愈來愈壞,什麽都典當完了,現在住在儲倉街附近的貝利街上壹個地下室裏。巴頓嘴裏嘰嘰咕咕,對為數不少的人,說了許多沒有好感的話,他們便走上了貝利街。路面還沒有鋪過,中間是壹道小溝,它流經街道上有窟窿的地方,就化成壹個個小水潭。古時候愛丁堡人走路,口裏總嚷著叫人“當心有水”,這句話在這裏真有極大的用處。他們壹路走去,只見壹個個婦女站在各自門口,把各色各樣的臟水向溝裏潑去,那臟水都淌向下壹個水窪,瀦滿了就成為壹潭死水。壹堆壹堆的灰屑倒也能當石磴用,可是最不講究清潔的走路人也留神著不肯把腳踩上去。我們的朋友並不愛修飾,但連他們也選著路走,到後來他們跨下了幾級石階,來到壹小塊地方,在那裏,挺直了身子還得比街面低壹呎,妳不必移動就可以碰到地下室的窗子和對面陰濕的土墻。從這壹小塊骯臟的地方再走下壹步才來到地下室,有壹簇人就生活在這裏面。裏面暗極了。有許多的窗子已經破壞,就把破布去蒙在上面,因此哪怕到了中午,透進來的光線依舊灰暗。街道既如上述,就不怪他們兩人走進地下室來,幾乎被壹陣臭氣沖倒了。不過他們也受得慣,壹會兒便不再覺得什麽。他們在黑暗裏只看見有三四個小孩伏在濕磚地上玩耍。不,那磚地簡直是潮的,因為街上積下的臟水慢慢地都從底下滲出來了。爐子裏是空的,沒有生火,那女人坐在丈夫的床鋪上,在黑暗裏嚶嚶啜泣。

“啊,大娘,我又回來了。孩子們,不要做聲!別再跟妳媽媽嚷著要面包。這位夥伴帶了壹些東西來給妳們吃呢。”

陌生人在這種微弱的光線裏,簡直壹些東西也看不見;小孩們卻圍住了巴頓,把他帶來的吃食奪了去。好大壹塊面包,壹眨眼就連壹粒屑子也不剩了。

“我們壹定要替他們想個辦法,”他對威爾遜說,“妳待在這裏,我隔半個鐘頭就回來。”

他便跨開了步子,跑回家去。他把留剩在杯子裏的壹點飯菜全倒進那個萬用袋壹般的手絹裏。瑪麗要在西蒙芝小姐那裏喝茶,她今天吃的東西已經有了著落了。他又到樓上去拿出他那件比較好壹些的大衣,還有壹條大紅鮮黃的絲手帕——這些就是他全部的金銀珠寶和貴重物件了。他走進壹家當鋪,當了五個先令;他既不逗留,也不耽擱,壹口氣奔回到離開貝利街不過五分鐘距離的倫敦路來——到了那裏,他方才放慢步子,找尋著他所需要的壹家家店鋪。他買了肉、面包、蠟燭、木花,又從壹個小煤鋪裏買了兩百磅煤。還剩下壹些錢,也預備用在他們身上,可是他不知道買些什麽最好。糧食、光亮、煤火,他知道這些是最要緊的;不要緊的慢慢再說。威爾遜看見巴頓買了這許多東西回來,不由得眼淚盈眶。他完全明白這些東西的來路,他但願能重新找到工作,那時候自己便也可以給些實惠給人家,不必總覺得是用兒子的錢,心裏不好過。可是他雖則“不名壹文”,精神上卻給了他們極大的幫助。巴頓在這方面也並不落後。所謂“寒熱”(在曼徹斯特相當流行),是壹種像險惡的斑疹傷寒之類的病癥,是由於生活困苦、環境汙穢、精神憂郁、身體衰弱所引起的。這種病是惡性的,來勢很兇,又容易傳染。但是窮人對於傳染病都是宿命論者!他們也不得不如此,因為住的地方那樣擁擠,隔離病人事實上不可能。威爾遜問巴頓,他會不會傳染到,反而讓他取笑了壹番。

這兩個人做起看護來,又是粗暴又是溫柔。他們把火生起,但那火好像在陰暗潮濕、長久不用的煙囪裏找不到路,於是退了回來,弄得滿屋子煙霧彌漫。可是這些煙,在那重濁的空氣裏,竟能使人七竅通靈,精神蓬勃。小孩又在嚷著要吃;這次巴頓卻先把壹塊面包給了那個走投無路的可憐婦人,她依舊坐在丈夫身旁,聽著他的沈痛的 *** 。她接過了面包,撕了壹小塊,可是吃不下去。她已經餓過頭了。砰的壹響,她竟直僵僵地摔倒在地上。兩人急得手忙腳亂。“她差不多要餓死了,”巴頓說。“人家說,壹個快餓死的人決不能多給東西吃,可是,天哪,她什麽也吃不進呢。”

“我來想個辦法,”威爾遜說。“我可以把這兩個專愛吵架的大小孩帶回家去,今晚上交給老婆去帶領,我再去拿壺茶來。女人還是喝些茶水、羹湯之類的東西最好。”

巴頓這裏只剩下壹個最小的孩子,吃完了東西,在哭著叫媽;還有那個昏昏沈沈、人事不知的女人;還有那個心火難熬、尖聲急叫的病人。他把那個婦人抱到了爐火邊,重重地摩擦著她的手。他又看看周圍有什麽可以枕頭的東西。只見到幾塊零碎的磚頭。他脫下了自己的外衣,好好地把它們蓋了起來,墊在她頭底下。爐子裏開始有了些熱氣,他便把她兩只腳移近火邊。他又到處去找水,可是那個可憐的婦人餓得走不動,水龍頭離開他們那裏太遠,因此屋子裏壹滴水也沒有。他立刻抱起了孩子,跨上臺階,到上邊的屋子裏去把他們唯壹的鍋子借了來,又要了些水。接著他便做了壹些面糊;原來他平時做工手腳靈活,因此很快就調得好好的。他又找到了壹把傷痕累累的鐵湯匙(壹切旁的東西都賣掉了,單把這個留下來餵小孩用的),硬打她牙縫中間灌了壹兩口進去。她的嘴自動地張了開來;又吃了幾口,便慢慢地蘇醒了。她坐起身來,對四面看了壹下;她記起來了壹切的事情,只感到衰弱和消極,於是又倒了下去。那個最小的孩子爬到她身邊,用手指抹去了她正在撲簌簌地落下的眼淚。她已經有氣力來哭泣了。現在應當趕快去照管那個病人。他睡在壹個又潮又黴的草墊上,哪怕是壹條狗,對著它也會搖頭,寧可睡在石板地上。他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底下鋪了個破麻袋;身子上面蓋著破破爛爛的東西——他老婆和孩子在這樣大冷天還能留剩下來的全都在這裏了;再加上他自己的衣服: 要是全能堆在那裏不動,也許可以抵得上壹條毛毯。可是他不停地翻來翻去,這些東西全掉了下來;雖然皮膚像火燒,依然冷得他渾身發顫。有時候,他發了瘋似地直豎起來,好像那描寫大災難的名畫裏面的悲慘萬狀的先知;可是不到壹忽兒,就筋疲力盡,倒了下去。巴頓覺得非要當心地看住他不可,萬壹跌在磚地上也許會受重傷。威爾遜回來了,他才放心。威爾遜雙手捧了壹壺熱茶來給那可憐的婦人,可是神誌迷糊的丈夫壹看到飲料,便像老鷹撲小雞壹般地搶了過去。這壹種自私的舉動,在他沒有病的時候是從來不曾有過的。

他們商議了壹會。兩個人心照不宣,決定陪著這對不幸的夫婦壹起過夜。可是壹個醫生都請不到嗎?大概請不到。明天壹定要去請求發給壹張醫院的住院證,暫時他們只能要藥房配些藥。巴頓(只有他身上有錢)便到倫敦路去找尋藥鋪。

兩旁的店鋪燈燭輝煌。街上非常好看,煤氣燈晶光雪亮。櫥窗的陳設比白天更顯得精彩。所有的店鋪裏面,那個藥鋪可真像我們小時候聽到的那些神怪故事: 從阿拉丁仙果累累的花園,到羅莎夢紫色的甕子,壹應俱全。可是巴頓卻並沒有這種聯想,他只覺得這些堆足貨物、充滿光線的店鋪和那間昏黯淒涼的地下室正好形成壹種對照,不禁十分難受。這些人生的神秘問題,他和許多人都想不明白。他不知道在這些東奔西走的人群裏面,有沒有壹兩個也是從那種悲慘的家庭裏來的。他們看上去都很快活,他的心裏於是又大為不平。每天有不少人在大街上和妳擦肩而過,可是誰也猜不透他們的心思。妳怎麽能知道他們生活裏千奇百怪的事情?他們也許正在經受著各種的考驗,抵抗著各種的誘惑呢?妳也許會碰到壹個女孩子,用了她的手肘子在推著妳,她被生活逼迫得無法可想,滿臉裝出了狂歡的笑容,但是她的靈魂卻正在祈求著死亡的安息,只覺得壹流清波也許是上帝所能給她的唯壹安慰了。妳也許會碰到壹個罪犯,正在預謀著壹件兇案,妳在報紙上看到了會渾身發抖。妳也許又會碰到壹個虛心下氣的人,他在人世上默默無聞,可是將來卻會永遠站在上帝的左右。妳每天碰到成千成萬的人——也有做好事的,也有做壞事的——妳有沒有想過他們全準備到什麽地方去呢?巴頓在做的是好事,心裏卻轉著壞念頭,他見到快樂的人就恨如切骨,原來他當時把他們和自私自利的人壹律看待。

他來到壹家藥鋪面前,走了進去。那掌櫃的態度非常和順,仿佛是用鯨腦油塗過了的。他留心地聽著巴頓描畫戴文保的病狀,斷定是附近地區非常流行的壹種斑疹傷寒,接著便配了壹瓶東西,也許是什麽硝酸鹽的甜藥水,或是什麽吃不壞人的玩意兒,對於傷風感冒十分有效,但是立刻想去制止那個可憐人的熾烈的寒熱,卻完全沒有壹些兒用處。他也主張他們原先決定了的辦法,在第二天早晨去請求壹張醫院的住院證。巴頓於是滿懷著對於那瓶藥水的信心,離開了這家藥鋪。因為工人們萬壹相信了藥水有效,他們便會相信所有的藥水都是同樣的靈驗。

同時,威爾遜在戴文保家裏也盡了他最大的努力。他許多次替病人把身上的東西蓋好,又加以安慰;他又餵飽了那個最小的孩子,他也不再吵鬧了;他又溫順體貼地跟那個婦人講著話,她疲乏地躺在那裏不做聲。他打開過壹扇門,卻又馬上把它關上。那是壹個後房,沒有玻璃窗,只有壹個鐵柵的窗洞;豬圈裏的排泄物和許多又臟又臭的東西都從上面流下來。地上沒有鋪磚石,全是些臭味撲鼻的泥土。這個小間從沒有人用過,裏面壹件家具也沒有;不要說是人,就連豬玀在那裏也待不住幾天。可是這個後房也要房錢。戴文保家租了“兩間房”,所以租金比別人多付三個便士。他回過頭來,只見婦人正在用她幹癟的奶頭餵著那個最小的孩子。

“這小孩壹定是斷了奶的吧!”他詫異著說,“他有多大了?”

“快要兩足歲了,”婦人低聲回答。“可是,我沒有旁的東西給他吃的時候,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安靜;他就是不吃別的,也能好好地睡壹忽。我們不管自己怎樣吃苦,總竭力設法去找些東西來給小孩們吃的。”

“妳沒有請求公家救濟麽?”

“沒有,我的男人是生在白金漢郡的;要是去請求的話,他怕公家會把他遣送回鄉;所以我們只有盼望著市面好轉。可是這種好日子,我是決不會看見的了,”那可憐的女人又失聲啼哭起來。

“妳把這壹點兒面糊喝掉了,想法子睡壹下。約翰和我今天晚上替妳來照顧病人。”

“上帝保佑妳們!”

她喝完了面糊,就睡著了。威爾遜把他的外衣蓋在她身上,輕手輕腳地不敢驚動她;其實他用不著擔心,因為她已經筋疲力盡,睡得熟極了。她只醒回來過壹次,拉過外衣來替小孩蓋壹蓋好。

病人好像發了狂,威爾遜和巴頓用了全力來制止他。他壹會兒跳起來,壹會兒又高聲喚叫,仿佛氣悶得忍受不住了。他詈罵著,詛咒著,這叫威爾遜很奇怪,因為他知道他平時是壹個虔誠的教徒,他不懂這是神誌不清時的譫語。到後來,他把氣力使盡,方才睡著;巴頓便和威爾遜移近爐邊低聲說話。他們坐在地上,因為沒有椅子;桌子也只有壹個,還是把舊木桶翻了過來充當的。他們熄滅了蠟燭,在爐火的閃光中交談著。

“妳和這人相識很久了嗎?”巴頓問。

“三年多了。他在卡遜家廠裏也做了那麽久了。他為人穩健可靠,講話很有禮貌,可是我方才已經告訴過妳,他太守教律了。壹兩個星期以前,他正在附近各地找尋工作,給他老婆寫了壹封信。我但願還保存著那封信,我讀了心裏真感動,因為我當時也有著壹肚子的牢騷。我決不能老是依靠著傑姆,把他的血汗錢來養活壹班應該由我來餵養的人。況且,妳知道,我雖然賺不來錢,還是少不了要吃的,因此我牢騷很多。正巧這時他的老婆(對著那個熟睡的女人把頭點了壹下)拿了他的信來找我,因為她自己認不得字。這封信就和《聖經》裏的說話壹樣;壹些兒沒有怨言;又說上帝是我們在天之父,無論他怎樣安排,我們必須耐心忍受。”

“那位上帝不也是大老板們的在天之父麽?我可不願意有那樣的弟兄。”

“啊!約翰,快不要這樣說;老板們中間,心腸跟我們壹樣好的也有,比我們更好的也有。”

“妳這樣說,我倒要問妳: 為什麽他們富,我們窮呢?我很想明白這道理。我們幫了他們這許多忙,他們又幫了我們什麽忙呢?”

可是威爾遜不會跟人辯論,他壹向承認他自己沒有口才。巴頓知道沒有人會來阻礙他,便壹路說下去。

“妳會說(至少有很多人這樣說): 他們有資本,我們沒有資本。要知道,我們的勞力就是我們的資本,我們也應當收利息。他們的資本隨時隨刻可以取得利潤,我們的資本卻始終不起息,否則他們怎麽能那樣窮奢極欲呢?況且他們裏面有許多全是白手起家的: 卡遜,鄧孔,孟傑,還有不少旁的人,他們到曼徹斯特來的時候,除了壹身衣服以外,什麽都沒有,他們現在卻有了成千成萬的家私,沒有壹樣不是我們的勞力替他們掙來的;單就土地來說,那麽,二十年前只值六十鎊的,現在值到了六百鎊,也全靠我們的勞動。但是妳看自己,看我,看那邊可憐的戴文保,我們得到了些什麽好處?他們把我們的血汗脂膏搜刮得壹幹二凈,積起了偌大的家財,蓋起了偌大的住宅,我們許多許多人卻在挨饑受餓。妳能說這裏面沒有什麽毛病嗎?”

“是的,巴頓,我不敢說妳不對。可是廠房燒了以後,卡遜先生就和我說,‘老實告訴妳,我也要緊縮了,在這不景氣的時候,我非省吃儉用不可。’大老板也在吃苦呢。”

“妳聽到過他們有什麽孩子餓死嗎?”巴頓問。他的聲音很深沈。他接著又說,“我並不是說我窮到這種田地。我不願為我自己說話;可是我眼看著像戴文保這樣的人,躺在那裏活活餓死,就再也受不下去了。我只有瑪麗壹個,她已經能夠自立了。我們也許不再起夥;我完全不在乎。”

(荀枚、佘貴棠譯)

賞析

《瑪麗·巴頓》以具體的現實生活和重大的時代背景為基調,深刻反映了那個時代英國工人和資產者的矛盾和對立,被後人譽為反映勞資矛盾的佳作。蓋斯凱爾夫人在《瑪麗·巴頓》中,通過以約翰·巴頓為代表的普通工人的生活和鬥爭,運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為讀者提供了壹幅19世紀三四十年代英國社會的生活畫卷。作者在作品序言中壹再聲明:“我竭力使我的寫作忠於事實,萬壹我的敘述附加或是觸犯了某種制度,那麽,不論贊成或反對,都並非出於本意。”這也正如英國學者安德魯·桑德斯所說:“《瑪麗·巴頓》的力量並不在於它的政治分析和它表明的解決的辦法,而在於它的細節描寫、細致觀察,最主要的在於它建立了壹種生活、工作和見解的對照方式。”換言之,這部小說的主要價值在於,它第壹次生動而深刻地向讀者展示了19世紀上半期曼徹斯特工人的生活狀態。僅憑這壹點,它就在文學史上有著重要的認識價值。

選文出自作品的第六章“貧窮與死亡”,章節的題目就點明了它的主題。工廠失火後,不同人群所表現出的情感和態度截然不同,形成鮮明對比。以卡遜為代表的資產階級認為失火對他們來說“是壹個極好的機會”: 在經濟方面,他們“可以拿到保險公司大筆的賠款”;生活上,“已經好多年沒有得到這樣的空閑”,正好可以“各處去旅遊觀光”,並且和“不惜工本所教養出來的才貌雙全的女兒們談談心”,“這真是人生快事”。資產階級的自私、奢華的本質在此顯露無遺。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繁華背後的蕭條,是以約翰·巴頓為代表的普通工人的貧困生活。失火事件對他們而言是災難,他們將會因此而失去生活的起碼保障,因為“空閑便是災難”。在此,作者對兩個不同階級的描述,構成了整個事件的發展、沖突、 *** 的背景。作者的精巧之處在於巧妙地避開了具體的重大的歷史事件——英國憲章運動,而是以壹位女作家的溫柔的眼光和敏感的觸覺把自己熟悉的曼徹斯特的現實生活作為素材,以普通工人作為自己的寫作對象,竭力挖掘其中的內涵,展示出那個時代的本質特征。

運用細節描寫是選文的壹大特色。對戴文保壹家的居住環境和生活狀況,尤其是對街道和昏暗潮濕的地下室的描寫,展現了普通工人的真實生活。饑餓、骯臟、精神委靡是工人生活的全部,並且他們“好像那描寫大災難的名畫裏面的悲慘萬狀的先知”。細節的描寫是為整個情節服務的,作者的用意在於為後文作鋪墊和暗示,凸顯人物在環境影響之下的系列活動。順應章節的發展,也就有了下文約翰積極加入工會組織、熱心為工人爭取應有的權益、代表工人向議會轉告工人的請求、受到以卡遜父子為代表的資本家的羞辱、刺殺哈利等情節。情節的發展前後照應,互成壹體,在情節的推動中完成了主人公約翰·巴頓形象的塑造。

作者對人物性格的描寫是通過人物的表情、行動、語言等,將內心世界暗示出來的。在節選部分,作者通過約翰對戴文保家的微薄資助,以及約翰與威爾遜的對話,將約翰善良、質樸、正直、勇敢的性格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構成了約翰整個性格特征的底色。但是,在其性格裏面還有對抗世俗的懷疑精神,原以為在上帝的關懷下,“原來窮人和富人,老板和夥計,有了切心的痛苦,完全壹模壹樣像是同胞的弟兄”,所以也就覺得“世界上要發生什麽事情,全由上帝壹個人做主”。但是上帝的仁慈不僅沒有改變工人的生活,反而使富人愈富,窮人愈窮。所以約翰說:“那位上帝不也是大老板們的在天之父麽?我可不願意有那樣的弟兄。”貧窮是他們所能得到的壹切,約翰對所謂的仁慈的上帝和對基督的信仰發生了動搖,同是上帝的子民,“為什麽他們富,我們窮呢?”作者通過約翰之口呼喊出基督徒對基督的懷疑,是對信仰價值的壹次挑戰。但是約翰表現出的鬥爭方式卻是很單純的,沒有堅定的目標,並且壹生的價值觀念自始至終是《聖經》的宗教觀念——原罪、懺悔、贖罪等。所以當約翰刺殺卡遜後,壹種鬥爭後短暫的喜悅和深深的持久的罪惡相互交織在壹起。最後宗教的教義深深地震撼著他的心靈,內心不斷在懺悔,從而有了小說最後的結局: 約翰在得到老卡遜的寬恕後安心地去世了。約翰從懷疑走向抗爭,從抗爭走向妥協,人物的性格在不斷變化中多層次立體地表現出來。也正因為此,蓋斯凱爾夫人塑造的人物形象是逼真的、可信的。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在宗教精神的影響下,無論是資本家、工人,還是作者本人,都要把耶穌的精神作為雙方調度的準則。在這裏,作者試圖以宗教的感化喚醒世間的人們,築起壹座宗教仁愛之橋,用宗教的溫柔道德來代替鬥爭的必需。這在當時的情況下是難以避免的,因為人只能在壹定程度上超越自己所處的環境,而不能完全擺脫時代的拘囿。

在作品的整體布局中,約翰性格的完善,有壹位人物起到重要襯托,那就是他的女兒瑪麗·巴頓。瑪麗在作品裏既構成壹條情節線索,又是推動約翰情節發展的主要因素。她美麗俊俏,涉世不深,耽於幻想。在與小卡遜和傑姆的戀愛中,作者逐步完成對她的刻畫。但是,瑪麗的生活世界又是與約翰的生活密切相關的,尤其到作品最後,瑪麗獲知父親約翰的刺殺行為後,積極主動尋求反證,幫助傑姆洗刷冤屈。伴隨瑪麗故事情節發展的,是約翰的內心在不斷的懺悔中洗刷自己的罪惡,所以說通過瑪麗的情感表達和行為發展,促成了約翰人物形象的最終完成。當然,在情節的安排上,兩位人物的出場又形成了小說的結構特色,整部小說前半部分以約翰·巴頓的生活為主,後半部分以瑪麗·巴頓的情感為主,章節互相呼應,相輔相成,看似分隔,實則整合,這種均衡的配置使得全書結構穩固,線索清晰。

總之,蓋斯凱爾夫人的小說《瑪麗·巴頓》是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不可多得的藝術傑作,是壹部展現維多利亞時代棉紡織工業中心曼徹斯特工人階級的貧困生活和鬥爭思想的素描畫。

(褚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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