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多多在資本層面的成功，反而進壹步將其基因中存在的問題擡上了桌面。
實際上，盡管成立三年就成功在納斯達克上市，但拼多多在資本層面的成功，並沒能讓公眾將目光更多放到其突飛猛進式的發展上，反而進壹步將其基因中存在的問題擡上了桌面。以下文章摘編自《三聯生活周刊》2018年第34期。
作者： 王梓輝
但拼多多自己似乎覺得有些冤枉。當年7月31日，拼多多創始人黃崢對媒體表示：“打假我們壹直是特別認真的。”更早的4月份，他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則自稱：“全中國沒有比我們更努力打假的平臺了。”
壹方面是外界眼中的“假貨雲集”，另壹方面是自己口中的“認真打假”，站在不同的立場上，妳對拼多多的認識會截然不同。
42歲的貓哥對拼多多打假的評價是“太嚴格了”。作為拼多多平臺上壹名從事服裝生意的中小賣家，去年12月，貓哥收到了拼多多發給他的站內信，稱他售賣的壹件皮衣存在“涉假情況”，除了下架涉假商品，限制店鋪賬戶資金提現，還要處罰賠付金，數量為涉假商品 歷史 銷售額的10倍。當天，貓哥的店鋪包括貨款、保證金、提現金額在內***約38萬元，這意味著他被處罰的金額高達380萬元。
因不滿拼多多的處罰，2016年開始，就有商家與拼多多對簿公堂，從今年開始，隨著被罰商家數量和金額不斷增加，商家維權的行動也愈發激烈。在社交媒體上，“貓哥”被壹些維權商家稱為“精神領袖”。貓哥家在湖南郴州，但最近8個月，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上海，目的是組織商家壹起到拼多多總部維權。
幾個月中，他數十次聯合維權商家，壹起聚集到拼多多的總部，上海市長寧區金虹橋國際中心的樓下抗議。最新的壹次行動定在8月13日早上，雖然在總人數過千的QQ和微信群裏提前多天就有宣傳，但這次的集體行動，樓下只來了十幾個人。而此前3月初到6月底，若幹次維權活動中，維權商家經常多達四五十人，大家會穿著印有“拼多多還我血汗錢”的文化衫，試圖沖過保安的防線，沖進電梯上樓。但沒幾個人真的通過這種方式要回錢。
於是，8月13日這天的活動，更像壹次精神宣誓和對新人的啟蒙。這天來的十幾個人中，有4個年輕人都來自浙江桐鄉，都曾在拼多多上開服裝店，從去年下半年開始，陸陸續續受到處罰，不僅店鋪被封，資金也被凍結，金額從幾萬到二十幾萬不等。
君辰是其中最有維權經驗的壹位，已經把拼多多告上法庭。其他三位都是第壹次來拼多多總部，他們到寫字樓前臺，要求前往位於29層，前臺小姐替他們打了電話後，兩位年輕的拼多多“接待組”工作人員接待了他們，帶著安保人員左右護航，工作人員記錄下他們三人的店鋪信息和聯系方式後，就讓他們回去等消息了。
“我們早就試過了，沒用的，他們過幾天就會打電話告訴妳，說妳的店鋪違反了《拼多多平臺合作協議》的規定，妳回去好好看看這個協議，我們在這壹條有說到。”看到其他三人的嘗試後，君辰露出了同情的苦笑。
無壹例外，所有受到拼多多處罰的商家，都被告知是違法了《拼多多平臺合作協議》中的某些條例，主要包括銷售假貨、虛假宣傳、虛假發貨等等。而違反協議的處罰則異常嚴厲，甚至看上去有些不合情理：“要求商家支付通過拼多多銷售的’嚴重問題商品’ 歷史 總銷售額（以商品ID為準）的10倍作為消費者賠付金額賠付消費者，若商家拒絕支付該賠付金，則甲方有權以商家店鋪資金抵扣消費者賠付金賠付消費者。”
壹罰就罰去全部身家，老婆也為此和他離了婚，貓哥對拼多多的態度也許能代表很多被罰商家：“就是想去拼命。”
但因為此前被曝出的山寨電視機和山寨洗衣液等“偽名牌產品”，商家們也得不到外界輿論的支持。當天也在現場維權的阿樂不認為自己賣的是假貨。“打個比方，就像我這個創維佳壹樣，如果買家問妳是不是創維，妳跟他講是創維，那妳就屬於售假了。我跟買家都已經說了，我不是創維的。”
在這壹點上，阿樂和拼多多創始人黃崢站在了同壹邊。7月31日的媒體溝通會上，黃崢表示，他們打假很認真，但外界把山寨和假貨混在了壹起。黃崢將這些爭議產品分為兩類，他將完全冒充其他品牌的產品定義為，欺騙消費者，是假貨；但有壹些不夠本分的、想占知名品牌的便宜，比如“青風”紙巾，“這個問題相對復雜，從根本上來講，我覺得應該引導這些廠商去做好的、高性價比的產品。”
黃崢的話既不是明文規定，也充滿了模糊色彩，壹切還要看《拼多多平臺合作協議》上的內容。“商品描述不符”，是大多數商家被罰的理由，成分、尺寸與樣式上的差異問題均在此列。君辰的例子就挺有代表性，他的壹件棉制衣服被拼多多抽檢，認為並非純棉，他本人及親屬所開的幾個關聯店鋪均被封停，二十幾萬資金也全部被凍結。
他的另壹位同伴被處罰的原因則是，壹件長度標為50厘米的毛衣，被查出只有48厘米。君辰們壹方面對我堅稱，他們所提供的成分表都是真的，“但拼多多那邊就是不壹樣，他不認同妳這個東西”；另壹方面，他們也認為這種“吹毛求疵”的檢查難以令人信服。
在拼多多總部門前的吸煙區內坐了大半天，壹天的維權活動毫無收獲，君辰四人只能打道回府。從上海回桐鄉。只需要坐40分鐘的高鐵，這裏最出名的是水鄉代表烏鎮。但烏鎮東南方20公裏外，濮院鎮才是這座縣級市經濟實力最強的鄉鎮單位。這個小鎮擁有20萬常住人口，是中國最大的羊毛衫集散中心，據說每年生產的羊毛衫近7億件，產銷量占全國總量六成以上（也有數據說是四成）。
濮院羊毛衫市場有19個交易區、超過1萬余間商鋪。千萬不要以為這裏賣的都是羊毛衫，事實上，從T恤到內衣，再到秋季大衣，妳幾乎能在這找到所有服裝。壹間間商鋪緊挨著排在壹起，到處是“威狼世家”這樣“土洋結合”的名字是。
十幾年前，這裏的客戶都是線下渠道的批發商；幾年前開始，“淘寶供貨”的字牌開始出現，隨後，在“天貓”和“京東”後面，“拼多多”的名字出現了。
君辰帶我走進壹家熟悉的商鋪，店主壹家正在整理夏日服裝。“我這裏都是95%棉的，妳放心好了。”店主老張看到我們摩挲的動作後說道，語氣非常自信，但衣服本身過於滑膩的手感，告訴我們這恐怕不是事實，況且翻遍整件衣服，沒有看到成分標簽，價格也只有25元。在另壹家主賣襯衫的店中，我們才見到了可能真實的成分表——48%的聚酯纖維+48%的粘膠纖維+4%的氨綸，大量廉價的再生纖維與合成纖維，才是構成這些衣服的主要材料。
在全國各地的中低端大賣場或批發市場中，這樣的衣服隨處可見，妳很難用“假貨”或“山寨”的概念來定義它們。這種質量的衣服，這兩年夏天通過拼多多的渠道，售出了數十萬甚至上百萬件。老張告訴我們，從去年（2017年）開始，拼多多平臺的發貨量，就幾乎要和淘寶並駕齊驅了，“只不過在拼多多上，大家的利潤要低壹些”。
老張告訴我們，廠家生產的衣服都是“清白之身”，每個經銷商拿回去，愛掛什麽牌子就掛什麽牌子，從七匹狼到花花公子再到鱷魚，大家最愛用，也最能吸引消費者，“前段時間，他們掛上’七匹狼’的牌子，賣40多元，賣得好的壹天能賣好幾千件。”
商家可以自己印吊牌，有些商家為了減少風險，也會弄壹個品牌授權書掛在店裏。君辰就在上海的壹家公司，購買了“花花公子貴賓”的品牌授權，壹個吊牌幾塊錢，但他同時告訴我：“這個什麽‘花花公子貴賓’，是壹個國內公司搶註的商標，還在和美國那家公司打官司呢。”
在老張的店中，君辰會選中款式掛到拼多多上，根據用戶的下單情況，來老張店裏取貨，自己回去包裝發貨。壹件快遞小包的價格是5元，如果量大，還能再少幾毛錢。通過這條完整的產業鏈，即使壹件衣服在拼多多上只賣二三十元，君辰和貓哥們仍然能掙至少5元以上。
老張說現在的商家已經學聰明了，幹脆不寫成分，抽檢是什麽成分，我就說是什麽，對於那些標明了成分的商品，他們不屑地反問我：“29塊錢的衣服，有可能是百分之百棉的嗎？”
我把相似的問題提給阿樂：幾百塊錢的電視機靠譜嗎？坦承，大品牌和小品牌的差別，主要體現在兩方面：做工和售後。電視機的制造中，屏幕占了80%的成本，國內小廠商沒能力生產電視機屏幕，壹般都是買廉價的次等或二手屏幕，再配以廉價外殼，用手工方式拼裝起來。“這種小廠也是很正規的，裝好以後，每臺機器還要放在那裏播放24小時，測試好以後才裝起來上市。質量粗糙壹點，但都能看。”而這些廉價電視機大多來自阿樂的家鄉——廣州番禺大石街。
外界將拼多多上的商品濃縮為“低價”與“夠用”，阿樂覺得挺合適。 相似的邏輯，也適用於銷量更大的日化產品。洗衣液就是壹個絕好的例子，在這個品類中，有多款“9.9元兩斤包郵”的洗衣液銷量在百萬件以上，它們大部分都來自河北省深澤縣耿莊村，壹瓶2公斤裝的洗衣液成本在8元上下。
29元的花花公子授權男裝、900元的創維佳電視、9.9元的好太太洗衣液……這些或是“山寨”或是“假貨”的產品成為了拼多多上最受歡迎的商品。根據拼多多上市的招股書披露，其2017年全年的43億單總訂單量平均金額僅為32.8元，作為對比，阿裏在2014年上市時，淘寶的平均客單價已經到了180元。
幾乎所有的拼多多商家都有壹個***同的身份：前淘寶賣家。互聯網評論者梁寧最近在分析拼多多的崛起時，就將2015年淘寶的打假行動，與京東拋棄拍拍網導致的商家外溢現象，列為拼多多發展的紅利之壹。
歷史 是相似的。作為C2C電商的始祖，淘寶也曾飽受假貨泛濫的指責之苦。2015年1月23日，中國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公布了網購商品的抽查結果，淘寶網的正品率僅為37.25%。美國7家律師事務所也宣布對阿裏巴巴及旗下平臺的售假事件進行調查。受此事件影響，阿裏巴巴集團的股價大跌，市值蒸發了近110億美元。
隨即，阿裏展開壹場大規模的“打假行動”。據阿裏透露，在2015年9月 2016年8月的12個月裏，阿裏巴巴***撤下3.8億個商品頁面、關閉18萬間違規店鋪和675家運營機構。這壹年開始，貓哥這些中小商家明顯感覺到，淘寶壹方面管理越來越嚴，不允許刷單，對售賣的品牌也要求有直接的授權書；另壹方面對中小商家的流量傾斜也越來越少，更支持天貓平臺大型店鋪的發展。
“2014年是最好的壹年，之後就壹直走下坡路了。”貓哥說道。而就在2015年9月，拼多多上線了。在隨後的2016及2017年，拼多多通過“零元入駐”“無門檻入駐”等優惠政策不斷吸引中小商家進駐，每年的用戶量和收入都保持了200%以上的增長率。2017年9月，拼多多專門到君辰的家鄉濮院鎮開了壹個招商會，因為大規模發傳單宣傳，小鎮當天去了幾百人，大部分都是淘寶賣家，君辰他們看到“零元入駐”和“流量傾斜”等有別於淘寶的字眼後，就紛紛抱著試壹試的心態加入了拼多多。
從廣東番禺，到浙江桐鄉，再到河北深澤，越來越多在全國範圍內，處於低端供應鏈條上的商家，在拼多多上找到了生存空間。國泰君安證券的分析表明，拼多多的用戶有65%來自三、四線以下的城市，年齡以30 50歲的中年人為主，這些人群被定義為“淘寶滿足不了的群體”。阿樂就說他們這種商家現在靠淘寶根本活不下去，因為沒有流量。他自己開在淘寶上的店鋪就很難搜到，商品的瀏覽次數非常低。
但拼多多壹方面依靠這些遊走在灰色地帶的商家崛起，另壹方面卻又因為這些灰色因素飽受質疑和制約。從某個角度來說，這就是拼多多所面臨的兩難處境：既要表現出自己的打假決心，打假力度太大又會侵蝕自己的平臺根基。
如果深究產品質量，貓哥和君辰這些維權商家很難有辯白空間，但他們質疑的是拼多多的處罰決定：“ 人家淘寶就是商品下架，關閉店鋪，沒見過哪個平臺會直接把商家的錢全部拿走的。” 同時，他們也認為拼多多上仍然在售賣的那些同類商品，和他們的沒有任何區別。“妳看賣這麽便宜，那都是假的。”阿樂就指著壹款售價千元左右的TCL電視對我說道。
拼多多對此有自己的解釋。黃崢就將治理假貨比喻為“大禹治水”：“妳不能只靠堵，也要靠疏導，因為這麽多的工廠在那裏，要給它壹個好的環境，要把它往好的地方去引。”他同時認為治理也要分優先級，針對那些有可能爆炸、有可能對人身有重大安全隱患的問題，應該先治理。
但這些說辭都無法解決他們和商家之間的矛盾。為此，除了在拼多多總部門口維權之外，被罰商家們也紛紛打起了官司，僅貓哥知道的起訴拼多多的案件就已經有760多起。壹位趙姓律師還由此成為了圈內的紅人，從2016年8月開始，他就不斷接手有關拼多多的案子，其自稱“沒有100個也差不多了”。
剛開始壹年，他還經常能通過庭外和解幫商家們要回壹些錢，從去年年底開始，拼多多方面的態度越來越強硬，他的敗訴也越來越多，在商家維權群裏被冠以“趙不贏”的綽號。因為不信任這位趙律師，貓哥則選擇了來北京找律師打集體訴訟，他要集合更多的商家壹起維權。
就在8月13日我和他們離開拼多多總部之前，壹位眼尖的商家正好看到黃崢從大樓裏出來，上了壹輛停在門口的奔馳車疾馳而去，這是他們第壹次親眼見到黃崢本人。盯著奔馳車消失在視野中，商家們沈默了幾秒，眼中顯露出五味雜陳。
但黃崢肯定沒看到他們，連阿裏巴巴這樣的龐然大物從某種程度上也不會壹直停留在他眼中。在之前接受媒體專訪時，黃崢曾這樣說：“我們並不想做第二個阿裏，拼多多的存在本身就是壹種模式，而我們正處在這種模式開創的早期。妳可以說我low，說我初級，但妳無法忽視我。”
(實習生邱仲瑛對本文亦有貢獻)